《子虚赋》八个自然段,可分为三部分。前三段写云梦泽的地理风貌和自然富有,中间四段写楚王游猎云梦之乐,最后一段写乌有先生对子虚的批判,归结讽谏主题。前两个部分列述奢侈淫游的种种表现,后一部分揭示淫逸奢侈的危害。
此赋对人物的设定及所表现的感情的特质方面,同此前的作品相比,有明显的不同。在屈原的《离骚》和《九章》中,作者都是直接抒情,贾谊的《吊屈原赋》也基本如此。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通过假设问对的方式展开,作品中出现楚王和宋玉两个人物。枚乘的《七发》假托于楚太子与吴客,作品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通过假设的人物实现,而其情感特征仍属于个体的性质,即作品中的“宋玉”、“吴客”个人的认识或感受。子虚、乌有的对话则不然。这里固然是两个单体的人在谈话,但这两个人物所承载的身份、意义却已不同。子虚以使臣的角色出现,其所陈述的内容,所表达的感受,既是他个人的,同时也与他使臣的身份、使命有直接的关系。他的荣辱之感已同楚国的荣辱紧密联系在一起。作品中的乌有先生是齐人。虽然他没有维护齐或代表齐之利益的使命、职责,但谈话间却无不为齐争辩。他在夸耀齐之广大以后说:“然齐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不复。何为无以应哉?”这就不是以朋友的或个人的口吻谈话,而是在批评子虚的同时,也于言谈间维护齐的威望。作品中的人物已不是单体的个人,他们承载起了群体的感受与意识。这一变化对《两都赋》和《二京赋》的人物设定都有深刻的影响。
同时,作品内容的展开和人物对话中的冲突,更深刻地展现出不同时代、不同人群间的思想冲突,通过子虚、乌有二人的对话,表现出两种不同的使命意识。
作品开篇便揭示子虚的身份:他是楚的使臣,出使于齐,受到齐王的热情接待:“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畋猎毕,子虚“过诧乌有先生”。二人思想观念的差异也随之展开。《史记集解》引郭璞曰:“诧,夸也。”子虚拜访乌有先生,本出于炫耀的动机,此后,其所谈的内容与这一动机正相合。
在诸侯分立的时代,诸侯交际、聘问的历史上确实存在各式各样的明争暗斗,使臣与出使国君臣彬彬有礼的交往中存在着对荣誉、利益的挑战和维护。同时,使臣是否受到尊重及在何等程度上的尊重,则是两个诸侯国间关系的直接表现。晋赵孟出聘郑,受到特殊的礼遇,不取决于晋郑的友好,而在于郑对晋的依附,在于赵孟执掌晋之政柄,加之以他个人的君子风范和人格魅力。
与之相反的,则是诸侯与使臣交往中一些隐藏在温文尔雅外衣下的明争暗斗。
前代诸侯间的争斗与不快,正是子虚在出使中显得极为敏感的原因。在《子虚赋》中,大国诸侯恃强凌弱,妄自尊大的强国心理,对使臣的使命意识构成威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这是古代使臣普遍遵循的基本原则。而不辱君命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情况和形式,特别是大国之间,既要完成出使任务,还要在应对间,宣扬国之长或优势,显示其国力,扬威诸侯。这是贯穿于子虚滔滔宏论中的潜台词,也是构成《子虚赋》中第一个波澜的主色调。
乌有先生对子虚的回答中不免有为尊者讳,有维护齐之威望的嫌疑。他认为,齐王“悉发境内之士”的畋猎,完全是出于对使臣的热情,“以娱左右也,何名为夸哉!”否定齐王有炫耀之意。至于说询问楚的情况,在他看来,也是极其友好的表示:“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余论也。”都是出于好意。反倒是子虚过于敏感,将友好的接待误解为比权量力的明争暗斗。乌有先生进而指出,子虚的谈话使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恶;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章君恶而伤私义,二者无一可。”如果他所说属实,那就玷污了使臣的使命,不仅没能张显楚王的德,反而暴露了楚王贪图淫乐奢侈的缺点。如果他仅仅出于虚荣心而说了谎话,则表明他缺乏诚信,人品操守有亏,作为使臣来说,也是不称职的。
孔子云:“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乌有的言论中不曾涉及前代文献记载,然而,在作者运用的文学语言中已经浸透了前代思想滋养。他们二人之间的言论中表现出两种不同的使臣意识,表现出对国家之美的两种不同理解。他们的言论中也表现出两个文学人物间的差异:子虚是一个徒逞一时之快的思想浅薄的人。乌有先生则是诸侯对立时期的贤士的形象。两个形象的差异和他们言论的交锋构成了《子虚赋》中文脉的波澜。
译文及注释
译文
楚王派子虚出使齐国,齐王调遣境内所有的士卒,准备了众多的车马,与使者一同出外打猎。打猎完毕,子虚前去拜访乌有先生,并向他夸耀此事,恰巧无是公也在场。大家落座后,乌有先生向子虚问道:“今天打猎快乐吗?”子虚说:“快乐。”“猎物很多吧?”子虚回答道:“很少。”“既然如此,那么乐从何来?”子虚回答说:“我高兴的是齐王本想向我夸耀他的车马众多,而我却用楚王在云梦泽打猎的盛况来回答他。”乌有先生说道:“可以说出来听听吗?”
子虚说:“可以。齐王指挥千辆兵车,选拔上万名骑手,到东海之滨打猎。士卒排满草泽,捕兽的罗网布满山岗,兽网罩住野兔,车轮辗死大鹿,射中麋鹿,抓住麟的小腿。车骑驰骋在海边的盐滩,宰杀禽兽的鲜血染红车轮。射中禽兽,猎获物很多,齐王便骄傲地夸耀自己的功劳。他回头看着我说:‘楚国也有供游玩打猎的平原广泽,可以使人这样富于乐趣吗?楚王游猎与我相比,谁更壮观?’我下车回答说:‘小臣我只不过是楚国一个见识鄙陋的人,但侥幸在楚宫中担任了十余年的侍卫,常随楚王出猎,猎场就在王宫的后苑,可以顺便观赏周围的景色,但还不能遍览全部盛况,又哪有足够的条件谈论远离王都的大泽盛景呢?’齐王说:‘虽然如此,还是请大略地谈谈你的所见所闻吧!’
“我回答说:‘是,是。臣听说楚国有七个大泽,我曾经见过一个,其余的没见过。我所看到的这个,只是七个大泽中最小的一个,名叫云梦。云梦方圆九百里,其中有山。山势盘旋,迂回曲折,高耸险要,山峰峭拔,参差不齐;日月或被完全遮蔽,或者遮掩一半;群山错落,重叠无序,直上青云;山坡倾斜连绵,下连江河。那土壤里有朱砂、石青、赤土、白垩、雌黄、石灰、锡矿、碧玉、黄金、白银、种种色彩,光辉夺目,像龙鳞般地灿烂照耀。那里的石料有赤色的玉石、玫瑰宝石、琳、珉、琨珸、瑊玏、磨刀的黑石、半白半赤的石头、红地白文的石头。东面有蕙草的花圃,其中生长着杜衡、兰草、白芷、杜若、射干、芎䓖、菖蒲、茳蓠、蘼芜、甘蔗、芭蕉。南面有平原大泽,地势高低不平,倾斜绵延,低洼的土地,广阔平坦,沿着大江延伸,直到巫山为界。那高峻干燥的地方,生长着马蓝、形似燕麦的草、还有苞草、荔草、艾蒿、莎草及青薠。那低湿之地,生长着狗尾巴草、芦苇、东蔷、菰米、莲花、荷藕、葫芦、菴闾、莸草,众多麦木,生长在这里,数不胜数。西面则有奔涌的泉水、清澈的水池、水波激荡,后浪冲击前浪,滚滚向前;水面上开放着荷花与菱花,水面下隐伏着巨石和白沙。水中有神龟、蛟蛇、猪婆龙、玳瑁、鳖和鼋。北面则有山北的森林和巨大的树木:黄楩树、楠木、樟木、桂树、花椒树、木兰、黄蘖树、山梨树、赤茎柳、山楂树、黑枣树、桔树、柚子树、芳香远溢。那些树上有赤猿、猕猴、鹓鶵、孔雀、鸾鸟、善跳的猴子和射干。树下则有白虎、黑豹、蟃蜒、貙、豻、雌犀牛、大象、野犀牛、穷奇、獌狿。
‘于是就派专诸之类的勇士,空手击杀这些野兽。楚王就驾御起被驯服的杂毛之马,乘坐着美玉雕饰的车,挥动着用鱼须作旒穗的曲柄旌旗,摇动缀着明月珍珠的旗帜。高举锋利的三刃戟,左手拿着雕有花纹的乌嗥名弓,右手拿着夏箙中的强劲之箭。伯乐做骖乘,纤阿当御者。车马缓慢行驶,尚未尽情驰骋时,就已踏倒了强健的猛兽。车轮辗压邛邛、践踏距虚,突击野马,轴头撞死騊駼,乘着千里马,箭射游荡之骐。楚王的车骑迅疾异常,有如惊雷滚动,好似狂飙袭来,像流星飞坠,若雷霆撞击。弓不虚发,箭箭都射裂禽兽的眼眶,或贯穿胸膛,直达腋下,使连着心脏的血管断裂。猎获的野兽,像雨点飞降般纷纷而落,覆盖了野草,遮蔽了大地。于是,楚王就停鞭徘徊,自由自在地缓步而行,浏览山北的森林,观赏壮士的暴怒,以及野兽的恐惧。拦截那疲倦的野兽,捕捉那精疲力竭的野兽,遍观群兽各种不同的姿态。
‘于是,郑国漂亮的姑娘,肤色细嫩的美女,披着细缯细布制成的上衣,穿着麻布和白娟制做的裙子,装点着纤细的罗绮,身上垂挂着轻雾般的柔纱。裙幅褶绉重叠,纹理细密,线条婉曲多姿,好似深幽的溪谷。美女们穿着修长的衣服,裙幅飘扬,裙缘整齐美观;衣上的飘带,随风飞舞,燕尾形的衣端垂挂身间。体态婀娜多姿,走路时衣裙相磨,发出噏呷萃蔡的响声。飘动的衣裙饰带,摩磨着下边的兰花蕙草,拂拭着上面的羽饰车盖。头发上杂缀着翡翠的羽毛做为饰物,颌下缠绕着用玉装饰的帽缨。隐约缥缈,恍恍忽忽,就像神仙般的若有若无。
‘于是楚王就和众多美女一起在蕙圃夜猎,从容而缓慢地走上坚固的水堤。用网捕取翡翠鸟,用箭射取锦鸡。射出带丝线的短小之箭,发射系着细丝绳的箭。射落了白天鹅,击中了野鹅。中箭的鸧鸹双双从天落,黑鹤身上被箭射穿。打猎疲倦之后,拨动游船,泛舟清池之中。划着画有鹢鸟的龙船,扬起桂木的船浆。张挂起画有翡翠鸟的帷幔,树起鸟毛装饰的伞盖。用网捞取玳瑁,钓取紫贝。敲打金鼓,吹起排箫。船夫唱起歌来,声调悲楚嘶哑,悦耳动听。鱼鳖为此惊骇,洪波因而沸腾。泉水涌起,与浪涛汇聚。众石相互撞击,发出硠硠礚礚的响声,就像雷霆轰鸣,声传几百里之外。夜猎将停,敲起灵鼓,点起火把。战车按行列行走,骑兵归队而行。队伍接续不断,整整齐齐,缓慢前进。
于是,楚王就登上阳云之台,显示出泰然自若安然无事的神态,保持着安静怡适的心境。待用芍药调和的食物备齐之后,就献给楚王品尝。不像大王终日奔驰,不离车身,甚至切割肉块,也在轮间烤炙而吃,而自以为乐。我以为齐国恐怕不如楚国吧。’于是,齐王默默无言,无话回答我。”
乌有先生说:“这话为什么说得如此过分呢?您不远千里前来赐惠齐国,齐王调遣境内的全部士卒,准备了众多的车马,同您外出打猎,是想同心协力猎获禽兽,使您感到快乐,怎能称作夸耀呢!询问楚国有无游猎的平原广泽,是希望听听楚国的政治教化与光辉的功业,以及先生的美言高论。现在先生不称颂楚王丰厚的德政,却畅谈云梦泽以为高论,大谈淫游纵乐之事,而且炫耀奢侈靡费,我私下以为您不应当这样做。如果真像您所说的那样,那本来算不上是楚国的美好之事。楚国若是有这些事,您把它说出来,这就是张扬国君的丑恶;如果楚国没有这些事,您却说有,这就有损于您的声誉,张扬国君的丑恶,损害自己的信誉,这两件事没有一样是可做的,而您却做了。这必将被齐国所轻视,而楚国的声誉也会受到牵累。况且齐国东临大海,南有琅琊山,在成山观赏美景,在之罘山狩猎,在渤海泛舟,在孟诸泽中游猎。东北与肃慎为邻,左边以汤谷为界限;秋天在青丘打猎,自由漫步在海外。像云梦这样的大泽,纵然吞下八九个,胸中也丝毫没有梗塞之感。至于那超凡卓异之物,各地特产,珍奇怪异的鸟兽,万物聚集,好像鱼鳞荟萃,充满其中,不可胜记,就是大禹也辨不清它们的名字,契也不能计算它们的数目。但是,齐王处在诸侯的地位,不敢陈说游猎和嬉戏的欢乐,苑囿的广大。先生又是被以贵宾之礼接待的客人,所以齐王没有回答您任何言辞,怎能说他无言以对呢!”
注释
子虚:与乌有先生都是赋中虚构的人物。《子虚赋》不同传本文字出入较大,这里是依李善注《文选》卷七。
悉:全,皆。
田:通“畋”,打猎。
过:拜访。
奼:同“诧“,夸耀。
罘:捕兔的网。
罔:捕鱼的网。
弥:满。
掩:覆盖、罩住。
辚:用车轮辗压。
麇:麇鹿。
脚:本指动物的小腿,此用为动词,捉住小腿之意。
麟:雄鹿,非指古人作为祥瑞之物的麟。
骛:纵横奔驰。
盐浦:海边盐滩。
鲜:指鸟兽的生肉。
染轮:血染车轮。此句言猎获之物甚多。
矜:骄矜、夸耀。
自功:自我夸功。
鄙人:见识浅陋的人。
唯唯:应答的声音。
特:只。
盘纡:迂回曲折。
茀郁:山势曲折的样子。
隆崇:高耸之状。
嵂萃:山势高峻险要的样子。
岑崟:《方言》释为“峻貌”,即山势高峻的样子。
参差:形容山岭高低不齐的样子。
蔽:全遮住。
亏:半缺。
交错纠纷:形容山岭交错重叠,杂乱无序。
干:接触。按:《文选》李善注引孔安国《尚书传》曰:“干,犯也。”
罢池:山坡倾斜的样子。下文“陂陀”亦此意。
属:连接。
丹:朱砂。
青:石青,可制染料。
赭:赤土。
垩:白土。
雌黄:一种矿物名,即石黄,可制橙黄色染料。
白坿:石灰。
碧:青色的玉石。
众色:指各种矿石闪现出的不同光彩。
炫耀:光辉夺目的样子。
照:照耀。
烂:灿烂。这句说各种矿石光彩照耀,有如龙鳞般的灿烂辉煌。
赤玉:赤色的玉石。
玫瑰:一种紫色的宝石。
琳瑉:一种比玉稍次的石。
琨吾:同“琨珸”,即“琨”,《说文》:“琨,石之美者。”
瑊玏:次于玉的一种石名。
玄厉:一种黑色的石头,可以磨刀。
碝石:一种次于玉的石头。
娬玞:一种次于玉的美石,质地赤色而有白色斑纹。
蕙圃:蕙草之园。蕙与兰皆为香草,外貌相似。蕙:比兰高,叶狭长,一茎可开花数朵。
衡:杜衡,香草名。
兰:兰草。
芷:白芷,或称“药”,香草名。
若:杜若,香草名。
芎藭:今通常叫作“川芎”,香草名,其根可以入药,有活血等作用。
昌蒲:水草名,根可入药,气香。
茳蓠:水生香草名。
蘪芜:水生香草名,《文选》李善注引张揖曰:“似蛇床而香。”按:蛇床,其子入药,名蛇床子,可壮阳。
诸柘:即甘蔗。
巴苴:即芭蕉。
登降:此言地势高低不平,或登上或降下。
陁靡:山坡倾斜绵延的样子。
案衍:地势低下。
坛曼:地势平坦。
缘:沿、循。
大江:指长江。
限:界限。
巫山:指云梦泽中的阳台山,在今湖北境内,非为今四川巫山。
高燥:高而干燥之地。
葴:马蓝,草名。
菥:一种像燕麦的草。
苞:草名。按:即《左传》讲到的楚国的特产苞茅,可湑酒、编席织鞋等。
荔:草名,其根可制刷。
薛:蒿的一种。
莎:一种蒿类植物名。
青薠:一种形似莎而比莎大的植物名。
卑:低。
藏莨:即狗尾巴草,也称狼尾草。
东蔷:草名,状如蓬草,结实如葵子,可以吃。
雕胡:即蒋,或称菰,俗称茭白。
觚卢:《文选》李善注引张晏说即葫芦。
菴闾:蒿类植物名,子可入药。
轩于:即莸草,一种生于水中或湿地里的草。
众物:指众多的草木。
居:此指生长。
图:计算。
涌泉:奔涌的泉水。
推移:浪涛翻滚向前。
外:指池水表面之上。
发:开放。
芙蓉:即荷花。
菱华:即菱花,开小白花。
内:指池水下面。
隐:藏。
蛟:古代传说中能发水的一种龙。
鼍:即今之扬子鳄,俗名猪婆龙。
瑇瑁:玳瑁,龟类动物,其有花纹的甲壳可做装饰品。
鼋:大鳖。
阴林:背阳面的树林。
楩:树名,即黄楩木。
柟:树名,即楠木,树质甚佳。
豫章:树名,即樟木。
椒:花椒树。
木兰:树名,高大乔木,开白花。
蘖:即黄蘖树。其高数丈,其皮外白里黄,入药清热燥湿。
离:通“樆”,即山梨树。
朱杨:生于水边的树名,即赤茎柳。
樝梨:即山楂。
梬栗:梬枣,似柿而小。
橘柚:芸香科植物,俗称橘子、柚子。
鹓雏:凤凰。
孔:孔雀。
鸾:鸾鸟,传说中似凤凰的鸟名。
腾远:疑为“腾猿”之误字,猿善腾跃。
射干:似狐而小的动物,能上树。
蟃蜒:应作“獌狿”,一种似狸的大兽。
貙豻:一种似狸而大的猛兽。
剸诸:即专诸,春秋时代的吴国勇士,曾替吴公子光刺杀吴王僚。此指像剸诸一样的勇士。
伦:类。
格:击杀。
驯:被驯服。
驳:毛色不纯的马。
驷:古代四匹马驾一车称驷,此泛指马。
雕玉之舆:用雕刻的玉石装饰的车,言车之高贵。
靡:通“麾”,挥动。
鱼须:海中大鱼之须,用来做旗子的穗饰。
桡旃:曲柄的旗。
曳:摇动。
明月之珠旗:画有明月装饰有珠子的旗。
建:举起。
干将:本为春秋时代吴国的著名制剑工匠,此指利刃。
雄戟:有刃的戟。
乌号:古代良弓名,相传为黄帝所用。
雕弓:雕刻花纹的弓。
夏服:通“夏箙(fú)”,盛箭的袋子。相传善射的夏后羿有良弓繁弱,还有良箭,装在箭袋之中,此箭袋即称夏服。
阳子:即孙阳,字伯乐,秦穆公之臣,以善相马著称。
骖乘:陪乘的人。古时乘车,驾车者居中,尊者居左,右边一人陪乘,以御意外,称骖乘。
纤阿:传说是为月神驾车的仙女,后人泛称善驾车者为纤阿。
案节:马走得缓慢而有节奏。此言马未急行。
未舒:指马足尚未尽情奔驰。
陵:侵凌,此指践踏。
狡兽:强健的猛兽。按《广雅》:“狡,健也。”
蹴:践踏。
蛩蛩:传说中的怪兽,其状如马,善奔驰。
辚:用车轮辗压。
距虚:一种善于奔走的野兽名,其状如驴。
轶:超过。
轊:车轴顶端。这里是以 撞击之意。
陶駼:北方野马名;一说即野马。
遗风:千里马名。
骐:野兽名,似马。
倏眒:迅速的样子。倏,通“跾(shū)”,疾速。
倩浰:迅疾的样子。
雷动:像惊雷那样震动。
猋:即飙风,迅疾的大风。
星流:流星飞坠。
霆:疾雷。
决:射裂。
眦:眼眶。
洞:洞穿。
绝:断裂。
心系:连接心脏的组织。
雨:下雨。这里指把猎物丢下来像落雨一样,夸耀多。
揜:掩盖。
弭节:停鞭缓行。
徼:拦截。
郄:极度疲倦。
诎:穷尽,指精疲力竭。
殚:尽。
郑女:古代郑国多美女。
曼姬:美女。曼,皮肤细腻柔美。
被:通“披”。此指穿衣。
阿:轻细的丝织品。
緆:细布。
揄:牵曳。
紵:麻布。
缟:白绸布。
纤罗:纤细的有花纹的丝绸。按:凡言纤言细都是指的丝绸质量好,质量好才做得到轻薄。
雾縠:轻柔的细纱。
襞积:形容女子腰间裙褶重重叠叠。
褰绉:褶皱。
郁桡:深曲的样子。
衯衯裶裶:衣服长长的样子。
扬:抬起。
袘:裙子下端边缘。
戌削:形容裙缘整齐的样子。
蜚:通“飞”。
纤:妇女上衣上的飘带。
髾:本指妇女燕尾形的发髻,此指衣服的燕尾形的下端。
扶与猗靡:形容衣服合身,体态婀娜的样子。
噏呷、萃蔡:皆为人走路时衣服摩擦所发出的响声的象声词。
摩:摩擦。
拂:拂拭。
羽盖:插饰羽毛的车盖。
错:间杂。
翡、翠:皆为鸟名,前者羽毛红色,后者羽毛绿色。
威蕤:指作装饰的羽毛发亮。按:威蕤,同“葳(wēi)蕤”,也作“萎蕤”,就是植物玉竹,玉竹因为叶面有光泽,晶莹可爱,所以也用来指有光泽的东西。
缪绕:缭绕。
玉绥:用玉装饰的帽带。
眇眇:缥缈。
忽忽:飘忽不定的样子。
仿佛:似有似无。
獠:夜间打猎。
媻姗:同“蹒跚”,走路缓慢的样子。
郣窣:缓缓前行的样子。
金堤:堤名,堤同“堤”。
鵕鸃:锦鸡,野鸡一类。
孅:同“纤”。
缴:系在射鸟的箭上的绳线。
施:射出。
弋:用带丝线的箭射飞禽。
白鹄:白天鹅。
连:牵连。此指用带丝线的箭射中驾鹅。
鴐鹅:野鹅。
鸧:鸟名,即鸧鸹(guā),形似雁,黑色。
玄鹤:黑鹅。
加:箭加其身,即射中之意。
怠:疲倦。
发:指开船。
游:泛舟。
清池:指云梦西边的涌泉清池。
浮:漂浮。
文:花纹。
鹢:水鸟名,此指船头绘有鹢的图案的画船。
扬:举起。
旌:旗。
栧:船浆。
张:挂起。
翠帷:画有翡翠鸟图案的帷帐。
建:树起。
羽盖:用鸟毛装饰的伞盖。
罔:通“网”,用网捕取。
摐:撞击。
金鼓:形如铜锣的古乐器,即钲。
籁:管乐器,即排箫。
榜人:划船的人。
流喝:声音悲凉嘶哑。
水虫:指水中的鱼虾之类。
鸿:洪大。
沸:指波涛翻滚。
奔扬:指波涛。
会:汇合。
礧:通“磊”。
硠硠、礚礚:皆为水石相撞击的声音。
灵鼓:神鼓。
起:点燃。
烽燧:烽火。
行:行列。
就队:归队。
纚:接续不断的样子。
淫淫:渐进的样子。指队伍缓缓前行。
般乎:犹“班然”,依次相连的样子。
裔裔:络绎不绝地向前行进的样子。
云阳之台:楚国台榭之名,在云梦南部的巫山下。
泊:安静无为的样子。
澹乎:憺泊,安静无为的样子。
勺药:即芍药。
和:调和。
具:通“俱”,齐备。
御:用。
脟:通“脔”,把肉切成小块。
焠:用火烤。按:轮焠,转着烤。
殆:恐怕。
贶:惠赐。
勠力:齐心合力。
致获:获得禽兽。
风:风范。
烈:功业。
显:彰显。
害:损害,减少。
信:诚信。
轻:受人轻视。
累:受人牵累。
陼:水边,此处用作动词。
钜:巨。
琅邪:或写作“琅琊”,山名,在今山东诸城东南海边。
成山:山名,在今山东荣城东北。
之罘:也作“芝罘”,在今山东烟台市。
浮:行船。
勃澥:也作“渤澥”,即今之渤海。
孟诸:古代大泽名,在今河南商丘市东北,已淤塞消失。
邪:同“斜”,指侧翼方向。
肃慎:古代国名,在今东北三省境内。右:《文选》李善注以为此“右”字当是“左”字之误。按:李善注应是正确的,今出土汉代地图,好几种都是上南下北,自然也就是左东右西了;《子虚赋》的姊妹篇《上林赋》也说“左苍梧,右西极”,明左东右西。
汤谷:或写作“晹谷”,神话传说中太阳升起的地方。
青丘:国名,相传在大海之东三百里。
曾:竟。
蒂芥:指极小的东西。
俶傥:通“倜傥”,卓越非凡。
瑰伟:奇伟,卓异。
异方:不同地区。
殊类:别样物类。
鳞崒:像鱼鳞般地聚集在一起。崒:同“萃”,会聚。
充牣:充满。牣:满。
名:叫出名字来。
卨:古“契(xiè)”字,应是指的商代的始祖契,传说做过舜臣,时代上正好在禹之后。
见客:被当做客人对待。
王辞不复:齐王没有回话。这两句的意思是齐王没有回话,不是没有话回。
《子虚赋》八个自然段,可分为三部分。前三段写云梦泽的地理风貌和自然富有,中间四段写楚王游猎云梦之乐,最后一段写乌有先生对子虚的批判,归结讽谏主题。前两个部分列述奢侈淫游的种种表现,后一部分揭示淫逸奢侈的危害。
此赋对人物的设定及所表现的感情的特质方面,同此前的作品相比,有明显的不同。在屈原的《离骚》和《九章》中,作者都是直接抒情,贾谊的《吊屈原赋》也基本如此。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通过假设问对的方式展开,作品中出现楚王和宋玉两个人物。枚乘的《七发》假托于楚太子与吴客,作品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通过假设的人物实现,而其情感特征仍属于个体的性质,即作品中的“宋玉”、“吴客”个人的认识或感受。子虚、乌有的对话则不然。这里固然是两个单体的人在谈话,但这两个人物所承载的身份、意义却已不同。子虚以使臣的角色出现,其所陈述的内容,所表达的感受,既是他个人的,同时也与他使臣的身份、使命有直接的关系。他的荣辱之感已同楚国的荣辱紧密联系在一起。作品中的乌有先生是齐人。虽然他没有维护齐或代表齐之利益的使命、职责,但谈话间却无不为齐争辩。他在夸耀齐之广大以后说:“然齐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不复。何为无以应哉?”这就不是以朋友的或个人的口吻谈话,而是在批评子虚的同时,也于言谈间维护齐的威望。作品中的人物已不是单体的个人,他们承载起了群体的感受与意识。这一变化对《两都赋》和《二京赋》的人物设定都有深刻的影响。
同时,作品内容的展开和人物对话中的冲突,更深刻地展现出不同时代、不同人群间的思想冲突,通过子虚、乌有二人的对话,表现出两种不同的使命意识。
作品开篇便揭示子虚的身份:他是楚的使臣,出使于齐,受到齐王的热情接待:“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畋猎毕,子虚“过诧乌有先生”。二人思想观念的差异也随之展开。《史记集解》引郭璞曰:“诧,夸也。”子虚拜访乌有先生,本出于炫耀的动机,此后,其所谈的内容与这一动机正相合。
在诸侯分立的时代,诸侯交际、聘问的历史上确实存在各式各样的明争暗斗,使臣与出使国君臣彬彬有礼的交往中存在着对荣誉、利益的挑战和维护。同时,使臣是否受到尊重及在何等程度上的尊重,则是两个诸侯国间关系的直接表现。晋赵孟出聘郑,受到特殊的礼遇,不取决于晋郑的友好,而在于郑对晋的依附,在于赵孟执掌晋之政柄,加之以他个人的君子风范和人格魅力。
与之相反的,则是诸侯与使臣交往中一些隐藏在温文尔雅外衣下的明争暗斗。
前代诸侯间的争斗与不快,正是子虚在出使中显得极为敏感的原因。在《子虚赋》中,大国诸侯恃强凌弱,妄自尊大的强国心理,对使臣的使命意识构成威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这是古代使臣普遍遵循的基本原则。而不辱君命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情况和形式,特别是大国之间,既要完成出使任务,还要在应对间,宣扬国之长或优势,显示其国力,扬威诸侯。这是贯穿于子虚滔滔宏论中的潜台词,也是构成《子虚赋》中第一个波澜的主色调。
乌有先生对子虚的回答中不免有为尊者讳,有维护齐之威望的嫌疑。他认为,齐王“悉发境内之士”的畋猎,完全是出于对使臣的热情,“以娱左右也,何名为夸哉!”否定齐王有炫耀之意。至于说询问楚的情况,在他看来,也是极其友好的表示:“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余论也。”都是出于好意。反倒是子虚过于敏感,将友好的接待误解为比权量力的明争暗斗。乌有先生进而指出,子虚的谈话使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恶;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章君恶而伤私义,二者无一可。”如果他所说属实,那就玷污了使臣的使命,不仅没能张显楚王的德,反而暴露了楚王贪图淫乐奢侈的缺点。如果他仅仅出于虚荣心而说了谎话,则表明他缺乏诚信,人品操守有亏,作为使臣来说,也是不称职的。
孔子云:“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乌有的言论中不曾涉及前代文献记载,然而,在作者运用的文学语言中已经浸透了前代思想滋养。他们二人之间的言论中表现出两种不同的使臣意识,表现出对国家之美的两种不同理解。他们的言论中也表现出两个文学人物间的差异:子虚是一个徒逞一时之快的思想浅薄的人。乌有先生则是诸侯对立时期的贤士的形象。两个形象的差异和他们言论的交锋构成了《子虚赋》中文脉的波澜。
词上片写到秋高气爽的时节,凭栏远眺,西湖水如明镜,孤山景色清爽,几只渔船悠然自得,寥寥几笔,勾勒了一幅远近相宜、意趣恬淡的优美画面,写景静中有动,以动衬静。“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前句写风物,后句写背景,相映生辉。“三三两两”句点渔舟位置,有悠然自得、不扰不喧的意思。以“三三两两钓鱼舟”映衬湖水的宽阔,以笛声依约、白鸟成行烘托景致的幽雅。将依依相思之情融入笔端,描写极富诗情画意,经“忆”字提示,下文便从现实中脱开,转入回忆。接下来由眼前的不懈思念,引出当年无尽的栖迟,用感情带动写景。“凭阑楼上”用到这里,表明作者终日留恋的同时,还使以下诸景因之入目无遗。
词下片芦花丛中传来依约的笛声,惊动了白鸟从水里飞起,用“忽惊起”状白鸟(即白鹭)翩然而逝、倏然而惊的形态,色彩明快,颇具情味,朴实的白描中透出空灵。“别来”二字将思路从回忆拉到现实。“闲整钓鱼竿”不仅应上片之“钓鱼舟”,而且以收拾鱼竿、急欲赴西湖垂钓的神情,衬托忆西湖忆得不能忍耐、亟想归隐湖上的念头。词之下片,营造出钓翁渔隐出没的寥阔苍茫的背景,以景寓情,寄托了词人的“出尘”思想。
全词情景交融,先写西湖光景,后写忆者之情。词中正面描写与侧面描写并用,景中寄情,情中寄景,选景高洁,情调闲雅,用笔淡炼,纯用白描,艺术手法甚为高超。结尾与起首自然照应,用笔清闲。全篇意境悠远,情怀逍遥,表现了作者吟咏潇洒、舒卷自如的过人才气。
此词舍弃了通常赋比兴手法的运用,避开了作者感情的直接抒发,却巧妙地实写了少妇和灵鹊的两段心曲。词上片是少妇语,下片是灵鹊语。全词纯用口语,模拟心理,得无理而有理之妙,体现了刚健清新、妙趣横生的艺术特色。
有人说,这上下片之间是少妇和灵鹊的问答或对话,这说法恐怕不确。实际上倒更像二者的心理独白或旁白,这不仅从语气和清理上看,它们之间不必也不像对话;而且,早期的词是入乐的,它通过演唱者的歌声诉诸人们的听觉,以口头艺术特有的声调语气,使用独白或旁白,是易于表现主人公的心理态势,以至于表达主题思想的。上片在于表明少妇的“锁”,下片在于表明灵鹊的要求“放”,这一“锁”一“放”之间,已具备了矛盾的发展、情节的推移、感情的流露、心理的呈现、形象的塑造,这也就完成了艺术创作的使命,使它升华为一件艺术品了。
灵鹊报喜是中国固有的民间风俗。不过,将灵鹊的噪叫当作行人归来的预报,毕竟只是一种相沿而成的习俗、观念,它本身并不见得合理,因而也就往往难以应验。而作者采用这一习俗入词,正是觑着它的“跛脚处”而有意生发,其目的还在于表现少妇思夫不得而对灵鹊的迁怒。于是,不合理的习俗倒构成了合理的故事情节,而且也由此增强了词作的生活气息和真实感。这有如点铁成金的魔棒,有此一着,顿使全词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给了两段普通的心曲以光彩、活力、生命,使词作活起来。
“山无数,烟万缕。”,一方面是直道眼前精算,渲染分手时的气氛,一方面也有起兴与象征的意义。那言外之意是说:无数青山将成为隔离情人的障碍,屡屡云烟犹如纷乱情丝,虚无缥缈而绵不绝延。
“憔悴煞玉堂人物。”,原来尽管行程缓缓,“山”、“烟”等外景不时扑入眼帘,而在作者脑海中浮现、心底里念叨的是卢挚。由景到人,说出送别之人的悲凉意绪,实业反衬出自己的悲伤。“憔悴煞”与卢挚所作“痛煞”相呼应,表现出卢挚对珠帘秀的一片深情,同时也形象地道出了别离的痛苦。
“倚篷窗一身儿活受苦,恨不得随大江东去。”,据卢挚原作中“华传尔载将春去也”一句可知,珠帘秀将乘船离去,也许这是一次长久的离别,也许是一去不返,成为永诀,因双方的心情都很沉重。行舟将发,作者想到等待自己的是寂然一身,孤倚难眠,只有那滔滔的江水与悠悠的离恨与自己做伴,这样的处境实在难以忍受,因而说是“活受苦”。由此而想到了死,一死了之,岂不万事都得到了解脱。“恨不得随大江东去”一句就是这种心愿的表白。至此,作者的感情到达了高潮,全曲也在悲锴沉痛的调子中结束。可贵的是,作者以死殉情的愿望不是用哀艳低沉的调子写出,而是以慷慨悲凉的词语表现。
《寿阳曲·答卢疏斋》这首小令一改男女情爱的意象,把脉脉之情置在无数山中,万缕烟里,以及东去的大江之上,全然都是开阔宏伟的大自然意象。曲中也用了“煞”字,但这一字用得巧妙,以“代言体”的角度让这位玉堂人物自己去憔悴了。“大江东去”是从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中演绎过来,竟用到了思爱之情上,这也是此曲的独到之处。
在唐代灿若繁星的诗人中,李贺流星般短暂的传奇式的不幸命运,他绚丽奇崛的才华,随着时光的流逝愈加光灿夺目。他是那个时代的另类天才,他没有王维、孟浩然的淳淡深远、恬静优美;没有高适、岑参的深广悲壮、淋漓豪迈;也没有李白的洒脱旷达。王维失意时可以隐居辋川庄,可以“行到水深处,坐看云起时”,李白失意时可以“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但李贺不行,他是悲歌的骏马,他的诗是他灵魂的狂放、孤独、失意与绝望的写照,他甚至只有死亡才能终止他的绝望。
李贺离开家乡昌谷的最后一次,是到泽潞二州去作张彻的幕僚。遭谤而不得中进士,又在京城从九品的奉礼郎的寒职上无谓地消耗了三年光阴,这都已是过去的事了。在诗人心中,泽潞之行,已谈不上什么争求仕进,只是为了谋求生路而已。在昌谷到潞州途中经过泽州长平的时候,李贺写了这首《长平箭头歌》。这是一首怀古诗,诗歌的这种发生机缘在唐代诗人中很是常见,怀古诗早已是具备自身创作规则的诗歌类型。大概地说,诗人写凭吊古迹时的内心感触,先交待景物与时令,然后用一两个典故,以示对当年情形的追忆,最后归结到自己的身世之感,并借以抒发渴望用世的情怀。然而,《长平箭头歌》鲜明地表示:李贺的性格和想象方式与正统文人是多么地不同。在应该写怀古体的场合,李贺选择的却是“国殇”。
诗由诗人在秦白起曾坑卒四十万人的长平驿所捡到的一个铜箭头引发,这是一个浸沾人血、入土年深、漆灰等物犹然未泯、斑斓如花的铜箭头。箭头仅仅是一个符号,在刚拾到之际,我感到,诗人似乎尚未清晰地意识到它的含意。诗歌所描述的事情发生在傍晚时分的一个空旷的古战场上。诗歌在进行中陈述了这一来自另一时代、另一世界的符号,如何在诗人的注视下逐层透露出它的内涵。到了第七、八句“风长日短星萧萧,黑旗云湿悬空夜”时,我就分明地感受到的这里显然不仅仅是白昼到黑夜的转变,而是诗人自身两种迥别的心灵状态之间的分野。在接下来的诗句中,我比在《长吉歌诗集》中其它任何地方更清楚地看到了鬼神世界中的李贺:云彩变成了近千年前的战旗,风的呼啸声是阵亡的鬼魂的哀嚎。这绝不仅仅是一种“泪沾襟”式的感伤,而是最原始意义上的宗教体验。但是,这种体验是不可能持久的。“访古丸澜收断镞,折锋赤璺曾刲肉”。一切过去之后,剩下的又只是这块浸沾人血、斑斓如花的短箭头,这块被人世遗忘的小铜片。然而由于这一历史的碎片在诗人想象中曾起到过的效用,在诗人心中,它现在也成了一种神符,是诗人的珍宝。
即使是珍宝又能被谁珍惜呢?拿到城中之后,只有骑在马上的一个小男孩子觉得好玩,愿意拿一些编篮子的竹簝来交换。李贺在与神交往后所遗留下来的唯一信物,在世俗的人世间竟然没有了丝毫的意味。这是一种多么令人窒息的讽刺啊!诗人祭神的仪典,注定只能一个人在无人涉足的荒原上举行,注定无法遮蔽住自然流溢的森森寒意!
诗人曾高唱:“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而现实中他遭遇的却是“啼鸟被弹归”的宿命。他内心企慕着“灵偃蹇兮姣服”的舞步和“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阔而无天”的神游,而人世所给予他的最高的承认和最大的荣耀,却是在一个元气大伤的王朝的太常寺里做一个小小的奉礼郎,为一些早已没人信奉的鬼神的祭祀捧捧场。这个曾经是“少年心事当拿云”的意气少年,在灵魂旷绝尘嚣的凄伤落寞之逼迫下,不得不发出“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的长叹息!静静地思索这个奉礼郎的心灵及其境遇,不难想象对历史、对人生、对他所生存的这个世界,诗人感受到的是多么旷绝尘嚣的悲哀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