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七律,律诗的格律已经很严,而次韵诗又多一重限制,不易写好。苏轼诗中的次韵之作竟达三分之一。有人指责他骋才,搞文字游戏。其实,艺术本来就是戴着枷锁跳舞,限制越严,表演越自由,越能赢得观众的喝彩。
苏辙的原唱是:“春去堂堂不复追,空余草木弄晴晖。交游归雁行将尽,踪迹鸣鸠懒不飞。老大未须惊节物,醉狂兼得避危机。东风虽有经旬在,芳意从今日日非。”这当然不失为一首佳作,抒发了伤春之情,寄托了身世之感。但与苏轼和诗相比,却略逊一筹。
原唱的首联是惜春,和诗的首联却语意双关,既可说是惜春,又可说是伤时,感伤整个“青春”的虚度,内涵丰富得多。出句以反问语气开头,着一“可”字,表示“青春”已无可挽回地消逝了,比原唱的陈述句“不复追”,语气强烈得多。杜甫《曲江》诗有“何用浮名绊此身”句,苏轼反用其意,表示“欲将诗句绊余晖。”诗名虽也是浮名,但诗人已把功名事业一类浮名排除在外了,也就是“我除搜句百无功”、“更欲题诗满浙东”(《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之意。青年苏轼“奋厉有当世志”,本以“致君尧舜”为目的。但这种雄心壮志早已像春梦一般过去了。他因同王安石的分歧被迫离开朝廷,无法施展抱负,只好以“搜句”来消磨时光。这对他来说是很痛苦的,可见开头两句就感慨万端,有很多潜台词。
颔联“酒阑病客惟思睡,蜜绊黄蜂亦懒飞。”紧承首联,进一步写自己的心灰意懒。前句直赋其心灰意懒之情,以“惟”字加强语气;后句用一“亦”字,以黄蜂之懒比己之懒。
颈联“芍药樱桃俱扫地,鬓丝禅榻两忘机。”是化用杜牧《题禅院》“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句意,出句写景,遥接首句的伤春,“俱扫尽”的“俱”字说明春色已荡然无存;对句抒情,是“酒阑”句的进一步发挥,说自己淡泊宁静,泯除机心,不把老病放在心上。
尾联“凭君借取法界观,一洗人间万事非。”是进一步抒情,作者想要借《法界观》里的“圆融无碍之说”洗刷世间之烦恼。
苏辙原唱颔联是比,颈联是赋,对仗平稳。苏轼和诗中间两联颇富变化,元人方回称其情和景相互交织,虚虚实实,“一轻一重,一来一往”(《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六)。此诗尾联上句五仄落脚,下句不作拗救,正是“诗律颇宽”的表现。虽然未守诗律,但有“神妙流动”之感。
这首诗表达了作者对于春事的感伤,对于宦海的沉浮,不执着于一时、心灰意懒的感伤。诗写得含蓄有味,别有深情。
这首词先总写白莲的清姿,已具轻盈摇曳之态;接着,以词人在湖上荡舟赏花的清景烘托莲之风神。换头忽发奇想,巧点莲白,以女子之闲雅多情摄莲之神魄。此词笔法变幻,虚处传神,清远蕴藉,婉转空灵。
“仙人掌上芙蓉,涓涓犹滴金盘露。轻装照水,纤裳玉立,飘飘似舞。”是对白莲作总体的概括描写。把莲花比作仙人掌上的芙蓉,它还滴着金盘的玉露,借用的是汉武帝承露盘事。落笔把莲花的整体精神摄起的,跟着具体勾画:“轻装”、“纤裳”,为形质;“照水”、“玉立”,为姿态。配似“飘飘似舞”,使莲花的形象突现眼前。
“几度销凝,满湖烟月,一汀鸥鹭”随即换了角度,自身落笔。“销凝”意为徘徊凝望。几度排徊在满湖烟月和一汀鸥鹭之中,为的是要领略这诗的环境中那白莲的雅韵。“记小舟夜悄,波明香远,浑不见、花开处。”悄然静夜之中,驾一叶扁舟,在湖上飘摇。淡白的湖光,远送的香气,皆进目鼻之中,那莲花却混在波明月白之中了不可见。这几句莲花被置身于若有若无之间。湖光、烟月、小舟、鸥鹭物光人色皆有。如果能够用丹青画出,当是一幅绝品。
“应是浣纱人妒。褪红衣、被谁轻误。”大抵是浣纱人妒忌美丽,换红衣裳,穿一件素白的罗衫,以便消减您那动人的魅力。这里写白莲仍是一片迷离之色,轻轻把题目的“白”字反挑出来。
“闲情淡雅,冶姿清润,凭娇待语。”白莲的姿态陡然呈现。“闲情淡雅”一串特写镜头,“淡雅”是写神魂,“清润”是说姿态:“凭娇待语”是拟人化手法,写出它“若讽若惜,如怨如慕”之情态。
“隔浦相逢,偶然倾盖,似传心素。”“隔浦”化用白居易的《隔浦莲曲》句:“隔浦爱红莲,昨日看犹在。”“倾盖”借用“倾盖而语”的成语。“心素”即心事。这里又补足了一笔,将上面意思说透。
结拍“怕湘皋佩解,绿云十里,卷西风去”。从眼前荡开,想到未来。“湘皋佩解”是个典故。郑交甫遇见江水女神得赠玉佩。这里的“佩解”是比喻莲花落瓣。“怕湘皋佩解。”讲不久西风吹来,花瓣飘落,如江妃解佩。只剩“绿云十里”在西风中飞卷罢了。
整首词,有总写,有分写,有远写,有近写,有正写,有侧写,章法颇可玩味。其中的“小舟夜悄”一段,迷离惝怳:“浣纱人妒”三句,想象幽奇:“凭娇待语”、“似传心素”,则人花合咏,也都显出作者的匠心。
长调咏物,要有整体的布局。或总或分,或实或虚,或探或补,手法颇多,规划得好,才能下笔。这首词,总分结合,远近相宜,章法颇为严谨。
这首词概作于词人婚后不久,赵明诚离家远游之际,写出了她对丈夫的深情思念。
开头一个对句“香冷金猊,被翻红浪”,便给人冷漠凄清的感觉。“被翻红浪”,语本柳永《凤栖梧》:“鸳鸯绣被翻红浪。”说的是锦被胡乱地摊在床上,在晨曦的映照下,波纹起伏,恍似卷起层层红色的波浪。金炉香冷,反映了词人在特定心情下的感受;锦被乱陈,是她无心折叠所致。“起来慵自梳头”,则全写人物的情绪和神态。这三句工炼沉稳,在舒徐的音节中寄寓着作者低沉掩抑的情绪。到了“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则又微微振起,恰到好处地反映了词人情绪流程中的波澜。然而她内心深处的离愁还未显露,给人的印象只是慵怠或娇慵。慵者,懒也。炉中香消烟冷,无心再焚,一慵也;床上锦被乱陈,无心折叠,二慵也;髻鬟蓬松,无心梳理,三慵也;宝镜尘满,无心拂拭,四慵也;而日上三竿,犹然未觉光阴催人,五慵也。慵而一“任”,则其慵态已达极点。词人为何大写“慵”字,目的仍在写愁。这个“慵”字是“词眼”,使读者从人物的慵态中感到她内心深处有个愁在。
“生怕离怀别苦”,开始切题,可是紧接着,作者又一笔宕开,“多少事,欲说还休”,万种愁情,一腔哀怨,本待在丈夫面前尽情倾吐,可是话到嘴边,又吞咽下去。词情又多了一层波折,愁苦又加重了一层。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她先从人生的广义概括致瘦的原因:有人是因“日日花前常病酒”(冯延巳《鹊踏枝》),有人是因“万里悲秋常作客”(杜甫《登高》),而自己却是因为伤离惜别这种不足与旁人道的缘由。
从“悲秋”到“休休”,是大幅度的跳跃。词人一下子从别前跳到别后,略去话别的缠绵和饯行的伤感,笔法极为精炼。“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阳关曲》离歌唱了千千遍,终是难留,惜别之情,跃然纸上。“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把双方别后相思的感情作了极其精确的概括。武陵人,用刘晨、阮肇典故,借指心爱之人。秦楼,用萧史、弄玉典故。相传春秋时有个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筑凤台以居,一夕吹箫引凤,夫妇乘凤而去。李清照化此典,既写她对丈夫赵明诚的思念,也写赵明诚对其妆楼的凝望,丰富而又深刻。同时后一个典故,还暗合调名,照应题意。
下片后半段用顶真格,使各句之间衔接紧凑,而语言节奏也相应地加快,感情的激烈程度也随之增强,使词中所写的“离怀别苦”达到了高潮。“惟有楼前流水”句中的“楼前”,是衔接上句的“秦楼”,“凝眸处”是紧接上句的“凝眸”。把它们连起来吟诵,便有一种自然的旋律推动吟诵的速度,而哀音促节便在不知不觉中搏动人们的心弦。古代写倚楼怀人的不乏佳作,却没有如李清照写得这样痴情的。她心中的“武陵人”越去越远了,人影消失在迷蒙的雾霭之中,她一个人被留在“秦楼”,呆呆地倚楼凝望。她那盼望的心情,无可与语;她那凝望的眼神,无人理解。唯有楼前流水,映出她终日倚楼的身影,印下她钟情凝望的眼神。词笔至此,主题似已完成了,而结尾三句又使情思荡漾无边,留有不尽意味。自从得知赵明诚出游的消息,她就产生了“新愁”,此为一段;明诚走后,洞房空设,佳人独坐,此又是“新愁”一段。从今而后,山高路远,枉自凝眸,其愁将与日俱增,愈发无从排遣了。
这首词写离愁,步步深人,层次井然。前片用“慵”来点染,用“瘦”来形容;后片用“念”来深化,用“痴”来烘托,由物到人,由表及里,层层开掘,揭示到人物灵魂的深处。而后片的“新愁”与前片的“新瘦”遥相激射,也十分准确地表现了“离怀别苦”的有增无已。在结构上,特别要注意“任宝帘尘满”中的“任”字,“念武陵人远”中的“念”字。这是两个去声领格字,承上启下,在词中起着关键性的转捩作用。从语言上看,除了后片用了两个典故外,基本上是从生活语言中提炼出来的,自然中节,一片宫商,富有凄婉哀怨的音乐色彩。前人所谓“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邹袛谟《远志斋词衷》),信不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