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阕“山寺微茫背夕曛”,如认为确有此山、确有此寺,而欲指某山、某寺以实之,则误矣。此词前片三句,但标举一崇高幽美而渺茫之境界耳。近代西洋文艺有所谓象征主义者,静安先生之作殆近之焉。我国旧诗旧词中,拟喻之作虽多,而象征之作则极少。所谓拟喻者,大别之约有三类:其一曰以物拟人,如吴文英《浣溪沙》词“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杜牧《赠别》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是以物拟人者也:其二曰以物拟物,如东坡《永遇乐》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端己《菩萨蛮》词“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是以物拟物者也;其三曰以人托物,屈子《离骚》“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骆宾王《在狱咏蝉》诗“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以人托物者也。要之,此三种皆于虚拟之中仍不免写实之意也。至若其以假造之景象,表抽象之观念,以显示人生、宗教,或道德、哲学,某种深邃之义理者,则近于西洋之象征主义矣。此于古人之作中,颇难觅得例证。《珠玉词》之《浣溪沙》“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六一词》之《玉楼春》“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东风容易别”,殆近之矣。以其颇有人生哲理存乎其间也。然而此在晏、欧诸公,殆不过偶尔自然之流露,而非有心用意之作也。正如静安先生《人间词话》所云:“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而静安先生之词,则思深意苦,故其所作多为有心用意之作。樊志厚《人间词甲稿序》云:“若夫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则又君诗词之特色。”此序人言是静安先生自作而托名樊志厚者,即使不然,而其序言亦必深为静安先生所印可者也。“山寺微茫”一起四字,便引人抬眼望向半天高处,显示一极崇高渺茫之境,复益之以“背夕曛”,乃更增加无限要渺幽微之感。黄仲则《都门秋思》有句云“夕阳劝客登楼去”,于四野苍茫之中,而举目遥见高峰层楼之上独留此一片夕阳,发出无限之诱惑,令人兴攀跻之念,故曰“劝客登楼去”,此一“劝”字固极妙也。静安词之“夕曛”,较仲则所云“夕阳”者其时间当更为晏晚,而其光色亦当更为黯淡,然其为诱惑,则或更有过之。常人贵远而贱近,每于其所愈不能知、愈不可得者,则其渴慕之心亦愈切。故静安先生不曰“对”夕曛,而曰“背夕曛”,乃益更增人之遐思幽想也。人于此尘杂烦乱之生活中,恍惚焉一瞥哲理之灵光,而此灵光又复渺远幽微如不可即,则其对人之诱惑为何如,静安先生盖尝深受西洋叔本华悲观哲学之影响,以为“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一欲既终,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锄静安先生既觉人生之苦痛如斯,是其研究哲学,盖欲于其中觅一解脱之道者也。然而静安先生在《静庵文集续编·自序二》中又云:“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然则是此哲理之灵光虽惚若可以瞥见,而终不可以求得者也。故曰:“鸟飞不到半山昏。”人力薄弱,竟可奈何,然而人对彼一境界之向往,彼一境界对人之吸引,仍在在足以动摇人心。有磬声焉,其音孤寂,而揭响遏云,入乎耳,动乎心,虽欲不向往,而其吸引之力有不可拒者焉,故曰“上方孤磐定行云”也。
于是而思试一攀跻之焉,因而下阕乃有“试上高峰窥皓月”之言。曰“试上”,则未曾真筒到达也可知;曰“窥”,则未曾真筒察见也可想。然则此一“试上”之间,有多少努力,多少苦痛。此又静安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一文所云:“有能除去此二者(按指苦痛与倦厌),吾人谓之日快乐。然当其求快乐也,吾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乐之后,其感苦痛也弥深。故苦痛而无回复之快乐者有之矣,未有快乐而不先之或继之以苦痛者也。”(按:此实叔本华之说)是其“试上高峰”原思求解脱、求快乐,而其“试上”之努力固已为一种痛苦矣。且其痛苦尚不止此。盖吾辈凡人,固无时刻不为此尘网所牢笼,深溺于生活之大欲中,而不克自拔,亦正如静安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中所云:“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抗。”夫如是,固终不免于“偶开天眼觑红尘”也。已知其“偶开”必由此不能自己、不克自主之一念耳。陈鸿《长恨歌传》云:“由此一念,又不得居此,复堕下界,且结后缘。”而人生竞不能制此一念之动,则前所云“试上高峰”者,乃弥增人之艰辛痛苦之感矣。窃以为前一句之“窥”,有欲求见而未全得见之憾;后一句之“觑”,有欲求无见而不能不见之悲。而结之日“可怜身是眼中人”,彼“眼中人”者何,固此尘世大欲中扰扰攘攘、忧患劳苦之众生也。夫彼众生虽忧患劳苦,而彼辈春梦方酣,固不暇自哀。此譬若人死后之尸骸,其腐朽靡烂乃全不自知,而今乃有一尸骸焉,独具清醒未死之官能,自视其腐朽,自感其靡烂,则其悲哀痛苦,所以自哀而哀人者,其深切当如何耶,于是此“可怜身是眼中人”一句,乃真有令人不忍卒读者矣。
这首词的上片结合神话传说写月蚀。“待话”两字,活脱出紫姑在天上寂寞,忙着到人间来的神情。下片是月开始复圆的一个镜头,月亮刚露出和秋月一样皎洁的面容,原来为月蚀而敲的锣声骤停,仰望等待的万众欢声雷动,踏歌四起。结尾说天公风流,更写出诗人对月蚀奇观的赞叹。全词富有人情味,是清新、风趣的民俗风情画。
“星球映彻”,此星球非彼星球,形象地描绘了星星点点闪烁花火的球状烟花,与人们今日遣词造句的习惯不同,读起来颇有趣。古时元宵放焰火,这首词描绘了一个月蚀元宵夜作者的所见,属于咏节序风物。
作者的写作手法非常老道,用“一痕微褪梅梢雪”暗示月食的开始。月食,在古代称为天狗食月,人们看到月亮缺一块,以为是被天狗吞了,赶紧敲敲打打发出巨大的声响想吓走天狗。待月食结束,人们便以为天狗被吓跑了,把月亮吐了出来,又敲锣打鼓地庆祝一番。适逢元宵佳节,这种庆祝较以往更为热烈。
人热闹,神也不甘寂寞,紫姑就在这个日子与爱人重会。紫姑是厕所里的神灵。中国人的审美,总是在出人意料处迸发。譬如刺绣,西方人若熟悉这门手艺,必定好好装裱起来悬于高堂细细欣赏。中国人则不同,把那些美丽的丝线艺术品安放到天天穿着的衣服上,而且不在醒目处刺绣,专挑袖口、鞋帮等易于磨损、不为人注意的隐秘地方。仿佛是有意地要让那些本就脆弱的美丽承受更多的磨砺、忍受更多的压抑。中国的神也是如此,中国人的厕所里也会安放一位神,还是位美貌的妇人,这是西方人的想象力再肆意发挥也想象不到的。而且这位厕所里的维纳斯有名有姓有来历:她姓何名楣字丽卿,是唐寿阳刺史李景的妾,是被大老婆虐待致死。一个女人死在污秽的厕所里,并以永生的方式被禁锢于其中,真不知上苍这个出于怜悯而产生的决定对这女子而言是拯救还是折磨。这位女子活着时遭受折磨,死去了还在厕所里展现受难的美——以受难为途径展现美,这个行为艺术西方人是让壮硕的普罗米修斯完成的。
传说紫姑是元宵节那天被虐杀的,所以正月十五那天是她的祭日,家家户户都要祭祀。英雄不问出处,不论紫姑走入神道的过程是多么不可思议,她已然是一位仙人了。仙人便是美丽傲物的,神话了的紫姑恢复了在世时的美丽容颜,而且时间尽情地倒流,流回到了她做受人欺凌的小妾之前的时光,她依然是一位娇俏的少女,可与月宫里的嫦娥仙子平起平坐。
李商隐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神话中最美的女子,一生背负着一个“窃”字。她本就是天上的神,为了恢复神仙的身份才窃取了丈夫千辛万苦取回的仙药。她回到了天宫,也付出了代价,她的代价就是生生世世的孤单。人间佳节,焰火漫天,人声鼎沸,唯有她在清冷的月宫里苦熬时光,连妆容都懒得打理。白白背负一个污名,却没有得到料想中的美好生活,难怪“窃药心灰”,后了悔。
紫姑是李景亡妾,嫦娥是后羿逃妻,都不是寻常妇人,属风流女仙。几个女仙尚且是风流若此,那么总管天下事的天公更是风流极品了。月食后的月亮并不是迅速恢复浑圆,而是如美人纤纤黛眉,美得动人心魄。风流的天公便故意让这美的瞬间拉长,让天下人同来欣赏这一弯秀眉。
这首《玉楼春》抒写闺怨,所创设的意境是:暮春时节,梁燕双飞,落红满地。女主人公愁倚锦屏,感到“春色恼人”,好天良夜而玉郎不见,不禁泪滴绣衫。全词意境优美,婉丽多姿。
上片写卷帘所见,怨情油然而生。首句用梁间燕语,表现“画堂”“寂寂”,以动写静,人物情感也寓于其中;“高卷”句在结构上是过渡;后两句是触景伤情:帘外“一庭春色”,本人公感到并不为己所有,故有“恼人”之感;而“满地落花”则又使她想到青春难再!
下片首二句用“愁倚”、“泪滴”写她触景伤精时的容态;结尾二句,点出原由。对月怀人,深为“四美”(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难全而伤心。
在艺术上,此词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意象的装饰性特征。词中的“画堂”、“落花”、“锦屏”等都是较为典型的装饰性意象,在颜色、形状等方面都是有着鲜明的图案性质的。这些具有图案性质的意象构织出整体的图案。这些意象,并非是词人的兴会所得,而是具有审美抽象性质的意象构织而成的,也就是说,它们没有个体化的、殊相的特征,都是一种具有抽象意义的意象。它们缺少随机感兴的鲜活感,但却具有一些可以相互诠释的意味。文学语言的图案化,在晚唐五代词中是最为典型的。因此可以说,此词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晚唐五代词的共同特征。
这是一篇一篇讽刺小品。题材与内容都很通俗,以七句连用七个子虚乌有的谎言对吹牛撒谎者进行了嘲讽,用归谬的手法,让说谎者自我独白,自我暴露,惟妙惟肖。全曲曲辞朴素,幽默诙谐,使人忍俊不禁,充分体现了元散曲通俗和戏谑的特色。
“东村里鸡生凤。”起唱一句,便令人发笑。鸡与凤虽说皆为禽类,鸡生风却是绝不可能。然而语气却那么肯定,东村里是地点,鸡生下了凤是事实,说得几乎真了。以绝对肯定的语言,说子虚乌有之事情,抓住一点似是而非之处捏造出瞒天过海之谎言,这正是天下一切说谎人的惯伎。此句东村里三字之口吻,已透露出曲中主人公之形象,为一村夫。以下句句亦皆出于同一口吻。“南庄上马变牛。”在说谎人口中,真是无奇不有,南庄上的马也变成了牛。这仍然是以绝对肯定的语气,说绝不可能之事,令人好笑以上二句,是以乡村中常见的家禽与家畜作为说谎的材料。
下面五句,则是以日常生活中常见的衣食住行作其说谎的材料。“六月里裹皮裘。”六月里天气最热谁也不会穿上皮裘,可是在说谎人口中,不但是穿了,而且是紧紧地裹上了皮裘。“裹”字,真是活灵活现。“瓦垄上宜栽树,阳沟里好驾舟。”瓦垄即房顶上的瓦楞,瓦垄上不可能栽树。然而在他口中,不但能栽,而且宜栽!阳沟是旧时房檐下的浅沟,多用砖砌成,以便雨天排水,不可能放得下船,更不用说什么行舟了。然而他偏说好驾舟。谎言愈说愈玄,愈说愈大。这正是说谎的规律。“瓮来的大肉馒头俺家的茄子大如斗。”“瓮来的”即在瓮中作熟拿出来的意思。大肉指猪肉,今西北方言犹有此语。大肉馒头即猪肉馅包子。大肉馒头只有蒸出来的,没有瓮出来的,只有酒才是瓮(酿)出来的。但他说得煞有介事,令人捧腹。茄子是最常见的一种蔬菜。茄子再大,也不会大如斗。然而他说得更肯定了。“俺家的”三字,尤其有趣,前诸谎言或可为听人所说,“俺家的”却是亲眼所见,亲手所种了,且别家无我家有,无以对证,这又是吹牛说谎的杀手铜,然惟其一来,前面的谎言都出自此公所造,便不待言。说谎人的形象因此而愈加具体生动。
这篇讽刺小品有两个特点。一是用说谎人的口吻构成全曲,而不加丝毫评判或叙述。这样便逼真、生动地凸现出说谎人的声口、性格。二是说谎人的谎言全部取材于农村生活常见现象,说者煞有介事,听者洞若观火。其实,这样的谎言一闻而知是假,根本起不到谎言的作用,作者在此只是以夸张的手法、极其明了的事实,来揭穿谎言的实质罢了。
元散曲中讽刺作品很多。此曲不过是调侃游戏之作,逗人一笑而已:很难说有何深旨大义,然而却体现了元散曲通俗和戏谑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