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首,秋日杀,万物凋而百感集,古有“悲秋”者悲秋之萧瑟,“病秋”者病秋之隐沦,“惊秋”者惊韶华逝而年岁晏之速。少陵于此首亦融悲、病、惊,伤物残而叹自身老大难有成。
新的季节缓缓渗透弥漫并取代旧的季节,诗的境界中季节却若闻鼓而起,鸣金而息,皆是突至突离。春日瞬间吹生百草,“千树万树梨花开”。而秋日就如主刑杀的神,化片乌云持镰刀拂过这世界,在湿润和清冷中将一切带走。“雨中百草秋烂死”,仿佛秋光眩晕,零雨其濛,顿时熄灭世上一切生机,而“阶下决明颜色鲜”,此句的急转令读者仿佛忽见秋雨昏昼中一星微光,决明在雨水中颜色光鲜,居于自己青春的光景,天真地向季节的刀刃炫耀着初生的花叶。“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翠羽盖是富家华美的装饰,黄金钱更是富贵的象征,然而这不过出自小植物微弱的生命,只是瞬息的现象,决明仍“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着自身生命的秘密。越是鲜艳亮泽的颜色越是难久长而令人叹惋,仿佛拥有了润泽美好的形象,也就同时拥有了秋天的诅咒,若乐府中言:“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一待秋色深,便无复“翠羽盖”与“黄金钱”。小植物便终究是小植物,在秋风中无助地凋零,甚至来不及叹息,故言“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至此处决明之悲渐伏,而自身之悲渐起,决明之生命正如书生之生命,于人世昏暗之时独居内心一隅,经营超然的诗书,本草书中言“决明”其物有明目去翳之功,诗书亦复如是。而诗书文字之美,意象之璀璨,亦若“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在纸上无比煊赫。然而书生只是纸上的豪杰,斗室的君王,当人世之秋忽至,生命于困顿的迷宫中,也只如波德莱尔诗中信天翁,坠落甲板,“笑骂尽由人”,才大无所用,只显斯文之迂阔。“凉风萧萧吹汝急”是恒久的恐惧,“恐汝后时难独立”是残酷的烦扰。“堂上书生空白头”:“书生”是青春朝气的称名,也是受人敬仰的身份,然若所读书终未能转为功名或入世之资本,“书生”便只代表了迂腐与弱势,在吴敬梓的小说中受人讥笑老死书斋,“堂上”这一溢着书香的地点也便成了隔绝、闭塞、无能于外界的象征。而“白头”也只“空”,昔年的寒窗苦,去岁的俊逸诗,皆随头发的白色化作一片虚无。书生面向浑浊的窗外,外面的人世是无底的渊蔽,独立的出路是百绕的死结,在无尽的焦虑与无奈的尽头他将关注点暂时转向风中决明馨香的安慰:“临风三嗅馨香泣”,那香气瞬息、缥缈易逝的品质也正如他的诗,和他的生命。
第二首中,秋日的昏昏之咒由内心向外界弥漫开去,秋风洒落,而秋雨却繁腻不绝,纷纷若世之喧嚣,缥缈如病中呓语。“阑风伏雨秋纷纷,四海八荒同一云”:整个世界都蛰伏在一片乌云之下,齐奏着同样颓然、绝望的主题,人生如飞蓬,此时亦无路。“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世界如此浑浊,物皆不辨,道者无存。古者天人交感,泾渭水之清浊不辨,应是射人世之道理毁,伦理乱也。若孔子无奈伤获麟,泾渭不辨亦是不安的征兆,带来令儒者窒息的迷阵。古者农业乃天下之本,却是“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妇田父无消息”,“禾头生耳”乃言雨中禾叶卷,如耳之形,却亦言为天下之本、黎民口粮之禾的颓丧脆弱,禾头生耳,倾听世上的呜咽而无策。而农妇田父之音亦隐沦雨中,根基之没,国难久持。“去马来牛不复辨,浊泾清渭何当分”言世之目盲,“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妇田父无消息”言世之聋哑,仇兆鳌《杜诗详注》中亦言此乃刺杨国忠恶言灾疫,四方匿不以闻。然世之风雨如晦,亦非皆由一人而起。“城中斗米换衾裯”卢注言:“疗饥急,救寒缓也”,实已非斗米、衾裯的价值问题,而是道之毁的哲学问题:“相许宁论两相值?”世之失道,国之本失其位,民苦,贤哲居陋巷而佞者塞庙堂。少陵以此市井物价之疑问,抒苦道隐之惶然,亦叹现实自身命运之不甘矣。
第三首又从广阔的外界回到自己的斗室,“长安布衣谁比数”,少陵多有自称“布衣”、“野老”之辞,实不甘也。“谁比数”可较太史公《报任安书》言“刑余之人,无所比数”,意绝之至也。而“长安”亦不过客居之地,“反锁衡门守环堵”亦是绝望之举,路穷则独守一隅,实也不过是暂时的避世,避开内心纠结无解的困愕。将烦忧锁在门外茫茫世界,门内的心还念念不忘欲与其汇合。“老夫不出长蓬蒿”,相比隐居的寂寥,更多是郁郁不平与刻意求静的痛苦。风雨中无忧无虑奔跑嬉戏的孩子却给诗中添了新鲜的颜色:“稚子无忧走风雨”。同时也带来更多的不确定,给人以忧虑的悠长:如此单纯的孩子未来能承受多重的阴霾很难说。“雨声飕飕催早寒,胡雁翅湿高飞难”,外界溢入的雨声和寒意又唤起心中恒久的幽灵,欲“奋翅起高飞”而复深觉身居此困厄、混沌之世。无奈而于末尾作楚吟:“秋来未曾见白日,泥污后土何时干”。仇氏《杜诗详注》中言:“日者君象,土者臣象,日暗土污,君臣俱失其道矣”。杜诗中末句常作此等疑问,他一生都似在这种等待中度过。
这首诗意在说明书法重在“寓意”,不必死学古人,斤斤计较于“法度”。
苏轼《石苍舒醉墨堂》诗:“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无异逍遥游。……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他把书法艺术作为写意、乐心、游息的一种手段,不计工拙,唯在自由挥洒耳。
苏轼曾自我剖示道:“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 这种追求自我精神的遨游,信手遣兴,不计工拙,也遭到当时一些士大夫的讽刺,有人说苏轼的书法多病笔,“作‘戈’多成病,又腕著而笔卧,故左秀而右枯”等等。黄庭坚辩曰:“此又见其管中窥豹,不识大体。殊不知西子捧心而颦,虽其病处,乃自成妍。”
苏轼提倡“浩然听笔之所之,而不失法度,乃为得之”(《论书》)。胸中有浩然之气,便能发之于胸,应之以手,便能听笔之所至。苏轼的书艺神而化之,法意互得,无意于佳而自佳,达到自然天成的境界。
宋有一位姓施的酒监官,和歌姬乐婉从相识到相知,早已是如胶似漆了。可眼下因工作调动的关系,他们不得不分开。他郁闷、纠结,恨不能带她一起随行。无奈之余,填了一首《卜算子。赠乐婉》的词,赠给她留作纪念。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他们一相逢,就很快坠入了爱河。李白也说过:“相见情已深,未语可知心。”男女一见便钟情,好象前生早已相识。这种感觉,宝玉应最有体会。初见黛玉之时就说了:“这个妹妹,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恨不相逢早,此话虽真,但比起很多人来,他还是很幸福的,又何来此恨?想那张籍所写:“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诗中的女子名花有主,婉言谢绝了一个男子的追求。虽说那男子痛心不已,可毕竟人家是有妇之夫,还是发乎情止乎礼吧。苏曼殊也遇到过类似情形,他写道:”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同样是相逢,遇见了喜爱的人,却因自己跳出三界外,已出家为僧,也只好望而却步。
“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读这两句的时候,不禁会让人想起杜牧,一样的流连于青楼酒席之间,一样的写出十分动人的情话。杜牧的是“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千千万万人,相识本就不容易,更何况相知。
接下来的两句“别你登长道。转更添烦恼。”,意思是说,如今我就要和你离别登上远去的路,反而心头更添烦恼”。虽然词人在这里并没有说明为何烦恼,但结合杜牧后来的悔恨,施酒监这里想必也是同样的一种情感吧。毕竟,古代青楼女子的爱情,大多以悲剧结局。霍小玉也好,杜十娘也好,她们似乎都难以逃脱封建社会中女性的悲惨命运。
最后两句的意境,有点似白居易诗中的“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只不过要比白诗深沉得多。都是以芳草的无限蔓延,来比喻自身惜别之情的绵绵不绝。
此词一起三句,以对句写景,月明云淡,景色可嘉。然而一句抒情,“春事谁主?”问得突兀,实以伤心人别有怀抱,何堪对此。接着再写临安宫苑,湖堤天气,寒暖适宜,但却何匆匆乃尔,实悲叹春之易逝,国已沦亡。三接复以对句写香陌华灯之热闹美丽,一结又“长是懒携手去”。心情可知,痛何如之!上片最后“谁知”二句,在断烟禁夜气氛中,“满城似愁风雨”。这里是以景物作比喻。临安已沦陷,元朝统治者在彼发布命令,宰割人民,哪能不使人悲愤。这一句如似重槌,发人猛省。
下片首段三句与上片末句,似断实连,但却展开了对往事的回忆。“宣和旧日”,实指北宋。“临安南渡”,杭州变作汴州。“芳景犹自如故”,一总南北宋之繁华景象。又寓有不堪回首之叹。国事如此,是从大处着墨,而又系结合易安的身世来抒写的。因为李清照的《永遇乐》曾写“中州盛日”的情况,但南奔后,是“而今憔悴”。是如词序所云“又托之易安自喻”。“缃帙”下三句,记述易安南奔时书籍丧失,三五月明时感怀,写下很多“凄凄惨惨戚戚”的词,真是凄苦之至。“江南”下三句,再申述乱离流落之苦,用杜甫有安史乱中寄家鄜州的故事。无路可走,无家可归,苦情自不待言,而却以“此苦又谁知否?”反语出之,情更深痛,笔势陡起。一结“空相对、残釭无寐,满村社鼓。”极写一己之悲与他人之乐,和李清照的词是遥相承应,更有无可奈何之叹,哀惋无穷。
全词每小段都是先景后情,情景交织,疏密相间。两片末尾,均是大力铺写当时情景,是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上片以此来勾起下片,下片末尾以景抒情,给人以无限回味。
这首词充满了强烈的主观情绪,起笔甚为突兀,直以渊明就是自己的前生。他后来作的《和陶饮酒二十首》序云:“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陶渊明好饮酒,自言:“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饮酒二十首》序)苏轼能理解渊明饮酒的心情,深知他在梦中或醉中实际上都是清醒的,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充满了辛酸的情感,这种情况又与渊明偶合,两人的命运何其相似。渊明因不满现实政治而归田,苏轼却是以罪人的身份在贬所躬耕,这又是两人的不同之处。但他以旷达的态度对待人生的逆境,以逆为顺,因而“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这些春天富于生气的景物使他欢欣,感到适意。
词的下片略叙东坡雪堂周围的景观。鸣泉、小溪、山亭、远峰,日与耳目相接,正如其《雪堂问潘邠老》所说:“余之此堂,追其远者近之,收其近者内之,求之眉睫之间,是有八荒之趣。”仅以粗略的几笔勾画,表现出田园生活恬静清幽的境界,“意适于游,情寓于望”,超世遗物。作者接着以“都是斜川当日景”作一小结,是因心慕渊明,向往其斜川当日之游,遂觉所见亦斜川当日之景,同时又引申出更深沉的感慨。陶渊明四十一岁弃官归田,后来未再出仕,五十岁时作斜川之游。苏轼这时已经四十七岁,躬耕东坡,一切都好像渊明当日的境况,而不知是否也会像渊明一样就此以了余生。那时王安石已罢政数年,章惇、蔡确等后期变法派执政,政治生活黑暗,苏轼东山再起的希望很小,因而产生迟暮之感,有于此终焉之意。结句“吾老矣,寄馀龄”的沉重悲叹,说明苏轼不是自我麻木,盲目乐观,而是对政局存在深深的忧虑,是“梦中了了”者。
这首词似随手写出,未曾着意经营,而词人胸中自有成熟的构想,故下笔从容不迫,不求工而自工。从纵的方面看:醉醒连渊明,渊明连躬耕,躬耕连东坡,东坡连及雪堂与周围景物,景物连斜川,最后回应到陶渊明《游斜川》诗之“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迤逦写来,环环相扣,总不离于本题。从横的方面看:写周围景物,于所居之东坡则加细,说及一夜至晓的春雨、新晴;对西南诸景则只大略点出泉、溪、亭、丘,似零珠之散,合之则俨然是一幅东坡坐眺图,总归到“都是斜川当日景”之内,诚亦“至今使人想见其处”。以似斜川当日之景,引出对斜川当日之游的向往,对陶《游斜川》诗结尾所云“中觞纵遥怀,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当亦冥契于心。苏轼对付逆境有自己的特殊态度。他对生活有信心,善于从个人痛苦情绪中解脱出来,很快适应环境,将生活安排得很好,随遇而安。从这首词里也侧面反映了他与险恶环境作斗争的方式:躬耕东坡,自食其力,窃比渊明澹焉忘忧的风节,而且对谪居生活感到适意,怡然自乐,令政敌们对他无可奈何。苏轼有时难免有一点衰迟之感,却也留心着局势的变化,注意保存自己,不久神宗皇帝死后,哲宗即位,他又起复,积极从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