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诗歌总的特色是奇崛愤激、凄凉幽冷,牛鬼蛇神纷至沓来,其诗歌内容多是他的幻想世界的外化物。这首《感春》却颇为难得,从中可以窥见李贺的生活景况。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首联点明时序正是春天。春天本应是万物恢复生机之时,世人在寒冬季节早在盼望春暖花开的春天。但在李贺眼中,春天却是一片愁红惨绿的伤心物。“萧条”之上着一“自”字,更显出无可奈何的凄凉。为什么诗人对春而伤春?诗中继续道:人处穷困潦倒之中实在难生赏春的雅兴,对花无端生悲。“北郭骚”是出现在《吕氏春秋》中的一位穷困之人,李贺将他比喻自己家境的萧条。
颔联承接首联之意,继续状写穷困之景况,也见出心中的悲凉:榆叶薄如莱子钱,舞儿腰若袅袅柳。这里需作一些解释:榆树之叶,其状如钱,中间有孔,人又称榆叶为榆钱。而莱子钱则是南朝宋废帝景和元年所铸的一种钱币,极薄,故价值也低。“榆穿莱子眼”意指家中贫寒,钱财无多。“舞儿”是诗人自比,穷困落魄已使自己骨瘦如柴。舞儿腰细原也是一种美,但到了李贺笔下,却令人起几多感慨。写家境萧条却不正面说出,寓意榆钱、细腰,其痛苦意味又比正面说出更为深长。
第三联中,诗人暂时置下贫困的愁苦,用两句话写春景。春日融融,落花游丝在静静的太阳光下无声无息地飘荡,时而几声伯劳鸟的哀鸣,把人的思绪带回到伯劳因被后母所害而化鸟的悲惨故事中。这两句写得蕴含无穷。现在无从考证短命的诗人是否曾经娶妻成家,但单看这两句,一丝渴望获得平和温暖的家庭、能与子女共享天伦的情思是以一种十分凄苦的笔墨写出来的。笔下经常出现“秋鬼”、“败坟”、“冷血”字眼的诗人心中原来也有着这样一颗温热、渴望的心。
尾联写的是拿起胡琴来排遣胸中的遗恨,将满腔的心事向琴槽诉说。自古才人多落魄。偏偏柔弱多病的李贺注定了没有发迹的希望,绝望的诗人只能遨游神仙鬼怪世界,可以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与神鬼之精神相接,以此来取得心理的平衡。诗人身处贫困潦倒、忧郁悲愤的处境,其内心的痛苦纠缠着他的灵魂。所以,在诗人听来,弹奏的胡琴声中也像是寄寓着诗人的怨恨,而自己满怀愁闷,却又惟有弹琴来排遣。胡琴声骤然而急,声声滑落琴槽,这又正似啼血的杜鹃、哀鸣的伯劳。
运用大量的意象,是李贺诗歌中的一大特色。无论是自然类意象,还是社会类意象,其诗歌中核心意象群的审美特征就是“凄怨”。而形成这一审美意象的原因则是在于诗人凄怨的心态和情感。杜牧评其诗为“怨恨悲愁”。这首诗中采用了大量的意象,如榆柳等景物的美好,烘托诗人的凄苦,以榆钱、柳断补足“萧条”之意。“神燕”、“伯劳”寄托了诗人盼祥瑞、避凶灾的美好愿望。“胡琴”成为了诗人排遣苦闷的工具,而“琴槽”则成为了诗人诉说心事的对象。诗人对这一连串的意象,进行了极力的渲染烘托,展示了一种饱“悲”之美,借以强化了诗人的悲惨不幸。
在绝句体中,有一种“一句一绝”的格调。即每句写一景,多用两联骈偶,句子之间似无关联。它最初起源于晋代《四时咏》(“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唐代作者已不多,唯杜甫最喜运用这种体格。或许是因为他太精于诗律,运用这种绝体,可以因难见巧。他最脍炙人口的绝句如“两个黄鹂鸣翠柳”“糁径杨花铺白毡”“迟日江山丽”等,也都是用这种体格。这些诗的优点不只在于写景生动,律对精切,而尤其在于能形成一个统一完美的意境,句与句彼此照应,融为一幅完整图画。
这首诗写夜泊之景。诗人写月夜,不从空中之月写起,而写水中月影(“江月”),一开始就抓住江上夜景的特色。“去人只数尺”是说月影靠船秀近,“江清月近人”,它同时写出江水之清明。江中月影近人,画出了“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的江间月夜美景,境界是宁静而安谧的。第二句写舟中樯竿上挂着照夜的灯,在月下灯光显得冲淡而柔和。桅灯当有纸罩避风,故曰“风灯”。其时江间并没有风,否则江水不会那样宁静,月影也不会那样清晰可接了。一二句似乎都是写景,但已暗示出一个未眠人的存在(第一句已点出“人”字),这就是诗人自己。从“江月”写到“风灯”,从舟外写到舟内,由远及近。然后再写到江岸,又是由近移远。由于月照沙岸如雪,沙头景物隐略可辨,夜宿的白鹭屈曲着身子,三五成群团聚在沙滩上,它们睡得那样安恬,与环境极为和谐;同时又表现出宁静的景物中有生命的呼吸。这和平境界的可爱,惟有饱经丧乱的不眠人才能充分体会。
诗句中洋溢着诗人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和对于自然界小生命的热爱,这与诗人忧国忧民的精神是一脉相通的。诗人对着“沙头宿鹭”,不禁衷心赞美夜的“静”美。由于他与自然万类息息相通,这“静”与“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竹里馆》)的寂静幽独该有多少不同。忽然船尾传来“拨剌”的声响,使凝神睇视着的诗人猛地惊醒,他转向船尾,只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跃起一条大鱼,在夜空中画了一条若隐若现的弧线后,又潜入水中。
诗的前三句着力刻画都在一个“静”字,末句却写动、写声,似乎破了静谧之境,然而其表达效果恰好相反,以动破静,愈见其静;以声破静,愈见其静。与“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有异曲同工之处。这是陪衬的手法,适当把对立因素渗入统一的基调,可以强化总的基调。这是诗、画、音乐都常采用的手法。诗的末两句分写鱼、鸟,一动一静,相反相成,抓住了江上月夜最有特点同时又最富于诗意的情景,写得逼真、亲切而又传神,可见诗人体物之工。
此诗乍看上去,四句分写月、灯、鸟、鱼,各成一景,不相联属,确是“一句一绝”。然而,诗人通过远近推移、动静相成的手法,使舟内舟外、江间陆上、物与物、情与景之间相互关联,浑融一体,读之如身历其境,由境会意。因而决不是什么“断锦裂缯”(胡应麟)。“老去诗篇浑漫与”,从诗题“漫成”可知是诗人一时得心应手之作,这种工致而天然的境界不是徒事雕章琢句者能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