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曾说“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渭南文集》卷十五《澹斋居士诗序》)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陆游经常在作品中抒发出浓勃深沉的积愤。这两首所抒发的,“就是塞上长城空自许”,“但悲不见九州同”的悲愤。
前一首抒发自己的满怀壮志和一片忠心不被人理解的愤懑。其时,诗人年迈力衰,远离朝廷。他想到,光阴既不待我,衷肠亦无处可诉,只好凭天地来鉴察自己的一片孤忠。紧接着,诗人抚今追昔,想起了古人。苏武厄于匈奴,餐毡吞雪而忠心不泯。安史乱中,张巡死守睢阳数月,被俘后仍骂敌不止,最后竟嚼齿吞牙,不屈而死。作者的耿耿孤忠,不减他们二人,有天地可鉴。此联补足上联之意。上林苑,汉时旧苑。它和“洛阳宫”,在这里都是用来代指皇宫所在之地。首二联情绪激昂,一气直下。这一联则描写细腻,对偶精工,起到了铺垫的作用。最后一联一吐胸臆,直点主题,语气激昂,情绪悲壮,表现了“亘古男儿一放翁”(梁启超《读陆放翁集》诗语)的英雄本色。
在第二首中,诗人的愤慨和前一首有所不同。虽然这一首似乎是承接着上一首最后两句,诗人不得不发出无可奈何的叹谓。这一篇的首联和上篇“壮心未与年俱老”句,意思一脉相承,是说对镜照容,已是两鬓苍苍,但是年华虽逝,而自己的壮心依然炽热,不减当年。第二联承上:自己迟暮衰弱,不胜戎衣,但是,悲愤存胸,宝剑在握,寒光闪烁,还是想拼一拼的。于是想起了当年之事。那时,他一腔热血,满怀激情,为了收回失地,远戍的博,鏖战皋兰。然而,时光流逝,那自古以来的关河无穷之事,在种植身上终于无法实现。当年是壮志凌云,岂料到今日成了一个袖手旁观之人。其心情之悲痛苍凉,溢于字里行间。这便是后二联的意境。
陆游的这两首《书愤》诗,笔力雄健,气壮山河,充分地显示了他诗歌风格特征的一个主要方面。特别是其中表现出来的对国家、民族的每饭不忘、终生难释的深厚情意,更是陆游整个创作中的精华所在。
《沈园二首》乃陆游触景生情之作,此时距沈园邂逅唐氏已四十余年,但缱绻之情丝毫未减,反而随岁月之增而加深。
本诗是组诗中的第一首,回忆沈园相逢之事,悲伤之情充溢楮墨之间。
“城上斜阳”,不仅点明傍晚的时间,而且渲染出一种悲凉氛围,作为全诗的背景。斜阳惨淡,给沈园也涂抹上一层悲凉的感情色彩。于此视觉形象之外,又配以“画角哀”的听觉形象,更增悲哀之感。“画角”是一种彩绘的管乐器,古时军中用以警昏晓,其声高亢凄厉。此“哀”字更是诗人悲哀之情外射所致,是当时心境的反映。这一句造成了有声有色的悲境,作为沈园的陪衬。
次句即引出处于悲哀氛围中的“沈园”。诗人于光宗绍熙三年(1192年)六十八岁时所写的《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序》曰:“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按:实为三十八年)尝题小词壁间,偶复一到,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诗中并有“坏壁醉题尘漠漠”之句。那时沈园已有很大变化;而现在又过七年,更是面目全非,不仅“三易主”,且池台景物也不复可认。诗人对沈园具有特殊的感情,这是他与唐氏离异后唯一相见之处,也是永诀之所。这里留下了他刹那间的欢喜与永久的悲,《钗头凤·红酥手》这首摧人肝肺之词也题于此。他多么渴望旧事重现,尽管那是悲剧,但毕竟可一睹唐氏芳姿。这当然是幻想,不得已而求其次,他又希望沈园此时的一池一台仍保持当年与唐氏相遇时的情景,以便旧梦重温,借以自慰。但现实太残酷了,今日不仅心上人早已作古,连景物也非复旧观。诗人此刻心境之寥落,可以想见。
但是诗人并不就此作罢,他仍竭力寻找可以引起回忆的景物,于是看到了“桥下春波绿”一如往日,感到似见故人。只是此景引起的不是喜悦而是“伤心”的回忆:“曾是惊鸿照影来”。四十四年前,唐氏恰如曹植《洛神赋》中所描写的“翩若惊鸿”的仙子,飘然降临于春波之上。她是那么婉娈温柔,又是那么凄楚欲绝。离异之后的不期而遇所引起的只是无限“伤心”。诗人赋《钗头凤》,抒写出“东风恶,欢情薄”的愤懑,“泪痕红浥鲛绡透”的悲哀,“错!错!错!”的悔恨。唐氏和词亦发出“世情薄,人情恶”的控诉,“今非昨,病魂常恨千秋索”的哀怨。虽然已过了四十余春秋,而诗人“一怀愁绪”,绵绵不绝,但“玉骨久成泉下土”(《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一切早已无可挽回,那照影惊鸿已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只要此心不死,此“影”将永在心中。
这首追念旧情的怀人词,按其实际内容来说应属爱情词范畴。虽然词中所展现的依恋难忘的倩影显然是一名歌妓,但词情不仅不见浮艳,相反却抒述得诚挚纯真,而且落笔的角度多取身世之慨,所以,颇有耐读之处。词牌《思佳客》,就是《鹧鸪天》,周之琦此作共四首,这里选的是组词中的第二首。
词写于嘉庆二十年(1815)之际,周之琦三十四岁时。从起句“帕上新题间旧题”可以知道,这段离合悲欢的恋情的发生、发展到中断应是多年前的事。“间”,是夹和联的意思。帕是女郎用的香帕,当年或许是作为定情物赠给词人,也可能是别有苦衷被迫分离时的信物。在一方手帕上“新题间旧题”地写了许多思恋苦念的诗词,足见时间的绵长,是在相当长一段时空里聊以自慰自解、自我平衡的行为,见物如见人么!作为情爱的见证信物,“旧题”也好,“新题”也好,在上面题的诗句不必有赞美艳羡之语,可是词人却以“苦无佳句比红儿”来表述。“苦无佳句”并非没有佳句。而是说任何佳句都不足以来赞比心上人,这是不写之写的最高赞辞。生活往往如此,愈是倾心得无可喻说的痴恋,一旦失落,必然愈显得失魂落魄地巨痛,更不知所云了。所以,“苦无佳句”和“新题间旧题”之间所表现出来的“无”和“多”的奇妙而矛盾的激荡情思,已把一颗沦肌浃髓、铭心镂骨的相思苦心托起于纸上了。“比红儿”是借用唐代诗人罗虬写《比红儿诗》一百首赞美歌妓红儿的典故。从这可以确认周之琦所恋的女郎的身分。
词的三四两句紧承“比红儿”所揭示的身份转入沉重的感慨。“生怜”句是说当年初遇时恋人正当“桃萼初开”的二八荳蔻之年,其妍丽娇美之貌可以想见。然而“那信杨花有定时”的悲哀,正是其貌愈美,其难以把握自己命运的飘泊身世就愈令人伤怀。周之琦晚年虽官至广西巡抚,为一方重臣,但早年并无能力去为一个歌女脱籍,这就是萍水情缘终于分离的缘故。
人似杨花飘无定,是上片情思的一个苦结,暗示出了别离情节。下片由此进入苦思痴念,终于在无法消解的空间阻隔面前,爱而转怨,以怨写爱,怨愈深,思恋益见苦。
“人悄悄”六字把坐立不安的心态刻划得极深细。境愈静寂,心愈空荡,无可解开百思愁结。为何觉得“昼迟迟”,天老不暗下来呢?原来他盼黑夜早来,是为能做个“殷勤好梦”。人在现实中得不到所追求的事物时,每每会发生一种心态的变幻现象,求之于好梦。以梦境聊解渴念,原是够苦的事,然而这适足以见其痴。“托蛛丝”三字,一些注本释为借蛛丝随风飘游把好梦带给她去,或释为形容怀人缠绵情思。后者等于无解,前者未见惬意。如果注意到蛛丝结网这个事实,而“好梦”亦须结构(事实上“梦”的做成不可能预设,所以预想“好梦”的愿望更须祈求某种神力),从“结”这个特定意义上去理解,词人的匠心就毕见了。因为,如果要托蛛丝传带情思,何必嫌“昼迟迟”呢?游丝飘扬,白日也可。所以,“殷勤”句是一个精致的意象表现,当意为祈求能借蛛丝结网那样的神奇功能来做个周正圆满的好梦吧?
末二句笔一转,“绣帏金鸭薰香坐”是设想旧日恋人所处环境,这个“她”显然已被勋戚权贵金屋藏娇了。因而词人说:我自苦思苦想,但求梦遇一回,可是“说与春寒总未知”啊!“绣帏”中人怎能“知”我此时此地的心境感受呢?“春寒”拟喻一种特定心境,凄冷、寂寥、惆怅……。在手法上,这叫顿挫,从“好梦”的企待,到“说与总未知”,一个大起落,由热望到心灰意冷,是大跌宕,哀怨苦恋之情正从这起伏折转中得到深化。
其实,即使真的结成“好梦”,又怎样呢?又能真正解慰痛苦,挽回悲剧性的现状吗?所以,这一转成怨恨的语气原也是爱恋的另一种表现,并非真怨“绣帏”中人。
谭献《箧中词》评此词,认为“寄托遥深”,意思是别有深意而不是写恋情。寄托什么呢?大概认为是借此抒发怀才未遇,未能邀上宠。杨钟羲《雪桥诗话》初集卷十也说颇有“楼高不见”之意。事实上,周之琦二十七岁中进士,在当时已算早年得志了,他的仕途生活一开始就不见坎坷,从其词作中并不能审辨出如谭、杨等人所揣摩的这类寄托。我们不必跟着常州派理论经常导致的穿凿附会的迷雾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