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题即缺题。殷璠《河岳英灵集》辑录此诗时便没有题目,后人因以“阙题”名之。此诗描绘的是通向一座深山别墅沿途的幽美环境,它不是写诗人自己山居的闲适,而是写友人山中隐居的幽趣。全诗清新自然,婉转流畅,按空间顺序写来,由远及近,从外向里而行,余韵萦绕,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艺术魅力。
此诗一开头就写进入深山的情景。“道由白云尽”,是说通向别墅的路是从白云尽处开始的,可见这里地势相当高峻。这样开头,便已藏过前面爬山一大段文字,省掉了许多拖沓。同时,它暗示诗人已是走在通向别墅的路上,离别墅并不太远了。
“春与青溪长”,伴随山路有一道曲折的溪水,其时正当春暖花开,山路悠长,溪水也悠长,而一路的春色又与溪水同其悠长。为什么春色也会“悠长”呢?因为沿着青溪一路走,一路上都看到繁花盛草,真是无尽春色源源而来。青溪行不尽,春色也就看不尽,似乎春色也是悠长的了。
三、四两句紧接上文,细写青溪和春色,透露了诗人自己的喜悦之情。“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这二句,要特别注意“随”字。它赋予落花以人的动作,又暗示诗人也正在行动之中,从中可以体味出诗人遥想青溪上游花在春光中静静绽放的景象。此时,水面上漂浮着花瓣,流水也散发出香气。芬芳的落花随着流水远远而来,又随着流水远远而去,诗人完全被青溪春色吸引住了。他悠然自适,丝毫没有“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感伤情调。他沿着青溪远远地走了一段路,还是不时地看到落花飘洒在青溪中,于是不期而然地感觉到流水也是香的了。
总括上面四句:开头是用粗略的笔墨写出山路和溪流,往下就用细笔来特写青溪,仿佛是把镜头里的景物从远处拉到眼前,让读者也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还可以闻到花香水香。
一路行走,一路观赏,别墅终于出现在眼前。抬头一看,“闲门向山路”。这里是没有多少人来打扰的,所以门也成了“闲门”。主人分明爱好观山,所以门又向山路而设。进门一看,院子里种了许多柳树,长条飘拂,主人的读书堂就深藏在柳影之中。原来这位主人是在山中专心致志研究学问的。
写到这里,诗人从登山到进门的一路经历,都曲曲折折地描述下来了。但他不过把几件景物摄进镜头,并没有叙述经过,仅仅给你以几种不同的变化着的形象。
结末两句,诗人仍然只就别墅的光景来描写。“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这里的“每”作“虽然”讲。因为山深林密,所以虽然在白天里,也有一片清幽的光亮散落在衣裳上面。那环境的安谧,气候的舒适,真是专志读书的最好地方了。诗到这里,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思索余地,更增加了诗的韵味。
全诗都用景语织成,没有一句直接抒情,然而情韵盈然,意境幽美。
首先说一下,词题中的“怀古”。从全词内容看,实在没有多少“怀古”成份。写孔、孟之事是在运用典故,擫笛宫墙是借喻,都是一点即可,没有就古人之故事作深入阐述。而其余部分则都是在写自己,说当世,以“伤今”则更为妥当。大概是因为“伤今”不便明说,只好借“怀古”来打打掩护罢了。
起笔“缓辔西风,叹三宿、迟迟行客”,就用了《孟子》两处的典故。《孟子·公孙丑下》说孟子离开齐国,在齐国都城临淄西南的昼县留宿了三晚才离去(“三宿而后出昼”)。有人背后议论他为什么走得这样不爽快,孟子知道了就说:我从千里外来见齐王,谈不拢所以走,是不得已才走的。我在昼县歇宿了三晚才离开,在我心里还以为太快了哩,我岂是舍得离开齐王啊!——这就是“三宿”两字所概括的内容。又《万章下》说:“孔子……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这两句用典,很能表达词人留恋旧京、故乡,至此不得不去而又不忍离去的心情。再加以“缓辔”二字表行动带难舍之意,“西风”二字表时令带悲凉之情,充分衬托出词人此际的心绪。不想行而终须行了。“桑梓外,锄耰渐入,柳坊花陌”。昔日汴京繁华时,“都城左近,皆是园圃。……次第春容满野,暖律暄晴,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东京梦华录》卷六)。此时词人行到故乡郊外,只见旧日园林,尽成种庄稼之地(锄耰是种田的农具),感慨之情,已含景中。词写到郊外农村景色,说明离京已有一段路了,然后接写“桑阕远腾龙凤影,九门空锁鸳鸾翼”,回过头来再说城内。词题为“出京”,按行路顺序是由城内出至郊外,这里倒过来写并非无故,盖所写城内景观乃是在郊外回望所见,一个“远”字足以说明,条理还是顺的。“桑梓”三句除寓有黍离之悲,更重要的是为回头望阕作必要的过渡。“桑阙”句写回望眼中所见宫殿影象。《东京梦华录》卷一“大内”条说:“大内正门宣德楼列五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莫非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楼,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悉用朱红杈子。”词人出郊回望所见的正是龙凤桑阕之影。“桑阙”代指大内皇宫,其中曾经有过朝廷、君王,统包在“桑阙”之内,然而它“远”矣!“远”字体现了此时眼中空间的距离,更体现了心上时间的距离。故国沦亡,心情无法平静。
“九门”句更作进一步的嗟叹。“九门”泛指皇宫,“鸳鸾”本为西汉后宫诸殿之一,见班固《西都赋》和张衡《西京赋》。这里特拈出“鸳鸾”一处以概其余,则为了与上句的“龙凤”构成对偶。由“鸳鸾”又生出一“翼”字,与上句的“影”字为对。句言后宫“空锁”,语极沉痛,其中包含着汴京被金攻破后“六宫有位号者皆北迁”(《宋史·后妃·哲宗孟皇后传》)这一段痛史。“更无人擫笛傍宫墙,苔花碧”,用元稹《连昌宫词》“李笛傍宫墙”句而反说之。天宝初年唐室盛时歌舞升平,人民安居乐业,宫中新制乐曲,声流于外,长安少年善笛者李笛听到速记其谱,次夕即于酒楼吹奏。此词反用其事,以“无人擫笛”映照宫苑空虚、繁华消歇景况;苔花自碧,亦写荒凉。其陪同使节北行词中也有“神州未复”、“独怜遗老”的感情抒发。至此回经旧都,远望宫阕,宜有许多感叹之情;而图谋克敌恢复中原的急切心事,亦于此时倾吐,于下片见之。
上片多写景,情寓景中,气氛压抑悲怆。下片转入议论,仍是承接上片牵国事的意脉,而用语则转为显直,大声疾呼:“天相汉,民怀国。天厌虏,臣离德。趁建瓴一举,并收鳌极。”“汉”、“虏”字代指宋与金,“天”谓“天意”。古人相信有“天意”,将事势的顺逆变化都归之于“天”。“天相”意为上天帮助,语出于《左传·昭公四年》“晋、楚唯天所相”。“天厌”出《左传·隐公十一年》“天而既厌周德矣”,“厌”谓厌弃。事势不利于金即有利于宋。《永乐大典》卷一二九六六引陈桱《通鉴续编》载:“金主自即位,即为北鄙阻等部所扰,无岁不兴师讨伐,兵连祸结,士卒涂炭,府藏空匮,国势日弱,群盗蜂起,赋敛日繁,民不堪命。……韩侂胄遂有北伐之谋。”
就在李壁等出使的这一年春,邓友龙充贺金正旦使归告韩侂胄,谓在金时“有赂驿吏夜半求见者,具言虏为鞑(蒙古)之所困,饥馑连年,民不聊生,王师若来,势如拉朽”,侂胄“北伐之议遂决”(见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罗大经是肯定这些密告者的,说是“此必中原义士,不忘国家涵濡之泽,幸虏之乱,潜告我使”。这也是“民怀国”之一证。《通鉴续编》所谓的“群盗蜂起”,即是说的金境内的农民起义军,也是“民怀国(宋)”的又一证。以上这些情况,对金国内部必有影响,李壁、史达祖一行当有更新的情况了解。如此年六月,金制定“镇防军逃亡致边事失错陷败户口者罪”,七月,定“奸细罪赏法”(均见《金史·章宗纪》),反映了其内部的不稳。总的看民心向着宋,背着金,大可乘机恢复,统一全国。话虽如此说,但一想到自己并非无才,只因未能考取进士不得以正途入仕,只屈身作吏,便觉英雄气短,于是接着有“老子岂无经世术,诗人不预平戎策”的大声慨叹。最后“办一襟风月看升平,吟春色”,“办”是准备之义,“升平”即上文“建瓴一举,并收鳌极”,国家恢复一统的太平盛世,也就是下句的“春色”。
这里一个“看”字耐人寻味。“平戎策”既因自己无位无权而“不预”,“收鳌极”又望其成,则只有等着“看”而已,其中也颇含自嘲之意。“吟”字上应“诗人”。风月满襟,畅谈春色,把政治上的理想写得诗意十足,也补救了下片纯乎议论的偏向,以此结束,情韵十足。
这是李雯甲申国变之后的作品。人生的际遇真是难以言说,有处世出于自己禀赋的志意怀抱的情况,可是也有行事遭遇外在环境操纵逼迫的情况。李雯正是一个才华横溢却遭际不幸的人。他陪父亲到京师,没多久李闯王占领北京,他的父亲就殉明死难了。李雯是“絮血行乞三四日,乃得版榇以敛”,他当时几乎饿死,却又不敢死,因为还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的责任,未把父亲的灵柩送回故乡。当时清廷有一些欣赏李雯才华的人把他推荐给满清的中枢内院。李雯之仕清是不得已的,他又是个感情很敏锐,而且很自责的人,所以其国变以后的作品一直写得非常悲哀痛苦。
《风流子》这首词一开头就是个疑问的句子,“谁教春去也”,短短的五个字,就有一种非常深刻曲折的意思。李后主的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写得感情奔腾汹涌,一泻无余。因为他是个比较任纵的帝王,没有约束节制自己的习惯。李雯却是个自我反省、压抑而又自责的人,同样是写亡国的悲痛,可是他与李后主表现得迥然不同。“谁教春去也?”是对命运发出的质疑。天下的事情有许多为什么,国家为什么有这样的下场?我李雯为什么有这样的遭遇?这种疑问的句子表示出来的,常常是一种悔恨、不平。正所谓诗词无理而妙,李词“春去也”已是一重悲哀,“谁叫春去也”,这是又一重更深的悲哀,如此美好的事物为什么转瞬即逝?没有谁能给出答案,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
“人间恨、何处问斜阳?”又是一个问句。人间到处都是悲恨,这一“人间恨”,既是紧扣“送春”的题目而发的现实中之送春伤春之恨,也是文物繁华尽皆破灭的亡国失家之恨,更是自己的失身之恨。李雯在去世的前一年给陈子龙的书信里说:“三年契阔,千秋变常。失身以来,不敢复通故人书札者,知大义之已绝于君子也。”真是声声皆泪,人间为什么有这么多悲哀?为什么有这么多缺憾?这些人间恨事,你又能去问谁呢?屈原问天,李雯却要问斜阳。斜阳本身就是无常的,快要沉落的,它又能够回答你什么呢?因此开篇的两个问句,所表达的悲哀不只是字面上的,而是从内心里传达出的彻骨的无可奈何的伤痛。
“花褪残红,莺捎浓绿”,表面上当然是说落红缤纷,花朵凋零,黄莺在浓绿的枝头飞掠过去,完全是扣题而说的暮春风景。可是“落花”又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一个语言代码,花的零落代表了所有美好事物的凋零残败。李雯的故国不会再恢复了,与当年和他一起读书、作诗的陈子龙等人的交游,也不会再有了,那美好的少年时代,充满了理想和欢乐的时代,那些故人知交,都已是“花褪残红”,不再复返了。“小径红稀,芳郊绿遍”(晏殊《踏莎行》),春天的花落尽,树叶就显得更浓密繁多,俗话说莺燕争春,那莺燕是要在百花时节忙着享受春天,所以浓绿的枝头有不少的莺燕。这正如满朝的新贵,在朝廷易代之间做着自己的打算。改朝换代中,有多少人殉节死难了?又有多少人投降以争取高官厚禄?这是“花褪残红”与“莺捎浓绿”的对比,所以是令人“思量往事,尘海茫茫”,人间的尘世就如同沧海的波涛,变化无常不可追寻。
“芳心”,代表了一个人一切美好的理想和志意,从李雯的诗文集中,确实可以看到他是许身不凡的人,可现在是“芳心谢”,对李雯来说,那所有美好的理想都已失去了,自己没有脸面做任何的事情,抱任何的希望了。“锦梭”两句,表面是写女子的生活起居,织布梳妆。李雯把自己比成一个女子,本在编织一个美丽、珍贵的梦想,可是国破家亡,自己降志辱身,有了污点,就像华美珍贵的锦缎再也织不下去。“麝月”是将黄颜色的麝香在额间涂出新月的形状以做装饰,可是当一切理想志意消失,连生活的意义都没有了,再弄妆梳洗又有什么必要呢?这个女子懒得再装饰,她又能为谁装饰呢?这是两个工整的对句,“旧织”暗喻了李雯过去的美好的理想,“新妆”比喻迎合与奉承新朝,李雯之仕清是出于不得已,在他的内心并不想追求富贵,更不愿去曲媚迎合新朝。
“杜宇”即杜鹃,为送春之鸟,当它啼叫之时,春天也就走了。杜宇又是古蜀王名,号望帝,死而化鸟。作为一个带有丰富文化背景的语言代码,其含意可用李商隐《锦瑟》诗“望帝春心托杜鹃”一语概括之。杜鹃代表死去的皇帝,象征明朝的覆亡。而杜宇的啼声似“不如归去”,旧日的国家朝廷、朋友志意都已一去不复返,所以“不如归去”的叫声更徒添伤心,李雯又能回到哪里去呢?杜宇悲鸣,惊醒了他年少时代编织的美梦,而父死国变的发生也恍如一场噩梦,即所谓“觉余惊梦”。而“碧阑三尺,空倚愁肠”,“碧阑”是指碧玉雕成的栏杆。李商隐的《碧城》诗有句云:“碧城十二曲阑干。”李商隐说“碧城十二”,李雯说“碧阑三尺”,数目并不是用来计数的,“十二”和“三”都是代表多的意思。他说我靠在那曲折珍贵的玉栏杆上,这么美的“碧阑”,本是让人倚栏凭眺春天的美景的,可是春天已经走了,也就只剩下满腹的惆怅悲哀。
“东君”是春天的神,“东君不做繁华主”,是说春天的神不为万紫千红做主,没有保护它们,因此是“抛人易”,春天这么快地过去,这么容易就把我们抛弃了。这既是扣住题目来说的“送春”,又有引申出的旧日朝廷和生活对自己的抛弃。正有李后主“别时容易见时难”(同上)的感叹。
最能代表春天的,就是柳树,而柳树又往往长于池塘水边。王夫之《蝶恋花》曾说:“叶叶飘零都不管,回塘早似天涯远。”在中国的传统中,杨柳“拂水飘绵”的姿态才是最美的。所以说“回头处、犹是昔日池塘”。正所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晋书·周顗传》),京城还是往日之京城,李雯的故乡云间还是往日之云间,可是往日之人物文明却不再依旧了。“留下长杨紫陌,付与谁行?”“行”是一个表示受语宾语的词尾助词。暮春三月,当花落以后,树叶浓荫茂密,正是柳树长得茂盛的时候,这是承接上句“回头处、犹是昔日池塘”来说的。“留下”句,表面上写的就是因为东君这位春神轻易就不为春天做主了,那么留下高大的杨柳树和宽阔的道路要托付给谁呢?可是“紫陌”不是平常的路,它特指京城的道路,刘禹锡《看花》诗“紫陌红尘拂面来”句,指的就是当时的首都长安。而任何地方的高大柳树都可以叫做“长杨”,可是在中国文化传统中,“长杨”又指汉朝都城的一座宫殿“长杨宫”,扬雄有一篇《长杨赋》,写的就是长杨宫。因此“长杨紫陌”又代表了国家的都城。明朝不在了,它的首都交付给谁了呢?江山又交付给谁了呢?当然是归于新的统治者满清。无疑而问,沉痛至极。
“想《折柳》声中,吹来不尽”,笛曲中有一支曲子叫《折杨柳》,是用来表示离别、怀念的,所以李白《洛城闻笛》说:“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当无数的杨花被风吹落,春天也就越来越远了,当《折杨柳》的笛声响起,它带给人的是对故园、故国、故人的怀念,而这种怀念之情是道不尽、说不明的。杨花被吹落了,但李雯不直接说“落花”,因为“落花”是个实物,他说“落花影里”,正可见词这种文学体式的细致与微妙。杨花在落花飞舞的影子里飘落凋零了,可是与李雯另一首《浪淘沙·杨花》之“可惜章台新雨后,踏入沙间”相较,“舞去还香”一句,使杨花在飘零之前有一个振起,表明即使飘零也还要有一种舞动的姿态。李雯是玷辱了,是被踏入了沙间,可是他还有多少的感情志意并未完全消磨。
“难把一樽轻送,多少暄凉。”古人有饮酒送春的习俗,韩偓《惜花》诗说“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一杯酒就把春天送走了。可是李雯呢?他能轻易地用一杯酒把明朝的春天送走,把过去的理想志意送走吗?李雯是自责的,他不能忘怀于自己的亏欠、玷辱,他有羞耻和惭愧。那么多的恩怨是非、悲欢冷暖,这其中的痛苦实在不是可以轻易就排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