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游泰山六首》为连章古诗,其中每一首都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审美境界,而全诗六首从整体上展示了更广阔、更深邃、更完美的意境,描绘了一座雄浑壮丽的自然之山,一座奇异可感的神妙之山,令人体悟到这是寄寓着作者人生理想、人格向往的情感之山,心灵之山。泰山方圆四百多公里,体势宏大,“意想之所至,皆山也”(张俯《岱志》)。其景观雄奇、险绝、曲幽,奥旷之特色俱臻。仅以登山中轴线而历,从王母池、一天门、中天门、南天门、天街至玉皇顶,再及日观峰、月观峰,沿途凡峰崖,涧谷,泉瀑,奇松怪石,名禽异花,云岚烟雾极目难尽,即或为长文,亦觉语白言乏。而李白在《游泰山六首》中却能以超然的宇宙观和独特的时空透视,目揽泰山万象平方寸,驰思结韵平毫端,以写意山水笔法绘出了有声画卷,显示了李白诗歌独有的豪放风格。
全诗开头,“四月上泰山”,看似平叙交代时间,却暗蕴泰山时令奇观背景。公元742年(天宝元年)暮春时节,李白佩剑挂芦,抱琴捋袂。从王母池开始登山了。“石屏御道开”,眼前的泰山诸多峰峦如同扇扇屏风,次第打开,一条帝王封禅时开辟的御道豁然而现。古御道有十几里之长,逶迤出没平峰峦涧谷之中。诗人没有白描峰回路转。而是以遥思当年唐玄宗封禅时的登途盛景赋笔。“六龙过万壑,涧谷随萦回。马迹绕碧峰,於今满青苔。”万千山壑、涧谷、碧蜂仿佛都在尾随着皇帝御车马队的驰骋而飞动起来,寥寥几笔就形象地表现了泰山山势“高远”而曲折盘旋上升的生动情态。如果说盘道弯弯,层峦尽染是诗人对登山起步景色的几笔渲染的话,接着诗人采用散点透视的视角,移步换景,从不同层次以不同的“皴法”向读者描绘了沿途山水的奇险幽秘。登泰山至中途,过中天门,曲折的盘路便为天梯般的石阶代替了。仰望两侧,悬崖千仞,“飞流洒绝,水急松声哀”,“北眺 嶂奇,倾崖向东摧”。泉水若“飞”,峰崖之高绝可见,巨岩累接,险峻难以登攀之状可想。泰山的高泉飞流,不似庐山瀑布“静态”地“挂前川”,而是遇崖迭挫,进溅成珠,泼“洒”在层层悬崖之上,又聚汇成流潜入深谷,水声也就融入松涛呼啸之中了。这是泰山独特的山水景致。向北望去,山峦如扇、如柱、如剑、如兽,千奇百怪,那处处悬崖都像要向东面歪倒下去,令人心僳。诗人顺手拈来“倾”“摧”二字,泰山之高险便活现了。诗人视点又下移到涧谷,只见大大小小的岩洞嵌进崖壁,“洞门闭石扇”,巨石宛如扇扇石门又将洞府封掩起来。涧谷中岚气凝结成的云团荡漾,急流、松涛在神秘的山谷中反复回馈延绵如雷。这云雷,就像是从地底下直冒出来。“地底兴云雷”,诗人摹景拟声,形象地衬托出泰山山涧之深之奇。这又像山水画中的“深远”意境了。
诗人如同一位业务娴熟的导游,指引读者从登山所处的不同位置,不同的视角欣赏泰山千姿百态的奇景,可谓步步佳境。攀爬十八盘,登上寓天门,过天街,至极顶,“凭崖览八极,目尽长空闲”,才真的进入“如出天地间”的大境界了。东攀日观峰,“登高望蓬瀛”,“海色动远山”,诗人看到的是“海水落眼前,天光遥空碧”,日观峰下的“云海”连接洋洋东海,与泰山融为一体,极写泰山之阔大。伫崖北眺,只见“黄河从西来,窈窕入远山”。李白这里没有用摹写“黄河万里触山动,洪波喷流射东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公无渡河》)那样壮大奔放的笔势,而是以线纹式的绘画手法表现了黄河的另一种“窈窕”姿态。这既有黄河下游平缓铺流的真实依据,也是从视觉形象上反衬出泰山之高。诗人抬头平视,丛峦迭嶂之上“长松入霄汉,远望不盈尺”,虽是写远望视点之实,却绘出了泰山“平远”奇逸之景。俯瞰脚下,则是“千峰争攒聚,万壑绝凌历”,自下登山所仰见的万千巨大峰峦,从这极顶望下去,却变得像人头“攒聚”在—起,而条条涧谷更显得深不可测,令人大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受。值此,诗人“精神似飞扬”,“如出天地间”,身心完全融化在无垠宇宙之中,神思驰骋,襟怀浩荡,不禁张开双臂,“天门一长啸”。这长啸令群峰震撼,这长啸令云雾顿开,这长啸令“万里清风来”。至此,一位逸态凌云、吐纳天地精华的诗仙屹立泰山极巅的傲岸形象跃然纸上。一千多年过去,李白“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便成了泰山山顶的一大人文景观,令后人登此也要或有所体悟,或附庸风雅地“长啸”一次了。
如果仅以上所析,诗人对泰山的描绘或只可作山水诗高手而论,然而《游泰山六首》更独具艺术特色的是,李白借助泰山神话传说,在诗中幻化出一个情节生动,亦真亦幻的泰山仙境,大大丰富了诗的内容,拓展了诗的意境,增强了诗的艺术感染力。泰山历来有神仙出没的传说。《列仙传》曾载仙人稷邱君为“泰山下道士”。《神仙传》传说汉孝武皇帝巡狩泰山曾遇“泰山老父”,头上白光数丈,寿三百岁。秦始皇羡慕的仙人安期生,更是怀揣“不死药”往来平泰山和东海仙山之间。传说中的神仙人物惝恍渺冥,泰山的山水雄奇神异,诗人将二者融为一体,就越发增益了诗意的一种朦胧虚幻色彩,并由此诱使人们去憧憬神话中的细节,去品味其中的绵绵幽情。
诗人登上高高的南天门,东望蓬瀛仙岛,遐想联翩,似乎真的看到仙人居住的金银宫阙,在大海波涛中“银台出倒景,自浪翻长鲸”。心弦激荡,仰面长啸,回响遏云,打破了天宇的宁静。“玉女四五人,飘飘下九垓”,佩玉鸣环,皓齿微启,向李白亲切致意。大概酒仙大名已声闻仙界,玉女赠给李白一杯流霞仙酒品尝,又似乎是在探问:谪仙何故不再来修行,像我们一样自由自在!“稽首再拜之,自愧非仙才”,李白长揖感谢且显窘容。这“自愧”不知是谦辞,还是有难言之隐。“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诗人竟有点要放弃世事烦恼,随仙人而去的意思。这表明了仙女的不期而至牵惹了李白的思绪。李白在泰山之巅边赏景边思索之际,偏偏又遇到了一位“方瞳好客颜”的羽衣仙人。“扪萝欲就语,却掩青云关”,仙人没有同他说话,只赠给他一卷仙书,即消逝在云霞之中了。诗人拾起仙书翻阅,“其字乃上古”,如同“鸟迹”一般,“读之了不闲”,不知所以。李白想等仙师归来指点迷津,等了半天,可“从师方未还”,唯有“感此三叹息”。虽然求仙难,泰山美景却尽可赏心悦目。李白登上日观蜂,“凭崖览八极,日尽长空闲”,“举手开云关”,远观黄河玉带,正在惬意无限之际,不知何处又转来一位“绿发双云鬟”的小仙童,竟然“笑我晚学仙,蹉跎凋朱颜”。诗人刚刚平静的心绪又被打乱了。他想自己二十多岁辞亲仗剑远游,至今又是二十多载,年华蹉跎,朱颜已谢。仕途理想既然不能实现,那就只好寻求捷径修仙了。“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仙童已倏忽逝去。但仙童的莞尔一笑却给李白留下一个不小的刺激,他真的要尝试一下修仙了,第四首诗如同使用蒙太奇手法剪接进了李白曾有过的修仙体验,描绘了一段美妙的幻境。李白确曾跟随著名道士吴筠同隐剡中,“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也曾“吟诵有所得”,出现过“众神卫我形,云行信长风,飒若羽翼生”的幻觉。此时登泰山他仿佛就是“清晓骑白鹿,直上天门山”的仙人了。朦胧之中,诗人在山巅看到东海巨灵之鳌背负蓬瀛仙山飘动,仙人居住的金银宫阙在海水中浮出倒影,巨鲸搅起冲天海浪,面且听到天鸡鸣叫。诗人回眸山顶,“山花异人间,五月雪中自”。泰山高耸入云。虽已近五月,山顶依然白雪晶莹,山花竟然在雪中绽放,人间不会有如此美景。天上乎,人间乎,真幻难分。诗人似乎要安下心来修仙了。他自慰“终当遇安期”,教他“於此炼玉液”,并能得到“不死药”,也能骑鹤“去无云中迹”,“高飞向蓬瀛”。
至此,李白泰山遇仙的“故事”看来就要结尾了。不料诗人又宕开一笔,另辟出第六首诗群仙夜娱的一幕,不仅泰山仙境描写的更加完整真切,而且把诗人复杂的情感又推上了一个新的高潮。泰山之夜是那样幽秘,诗人怀抱绿绮名琴,漫步青山野径。“山明月露白”“夜静松风歇”,“玉真连翠微”。松涛平息,仙人的宫观掩映在苍翠之中,月华为山野披上一层透明的轻纱。诗人窥见众仙人在山巅开始了自己的夜生活:“处处笙歌发”,“想象鸾凤舞,飘飘龙虎衣”。“寂静娱清辉”,寥廓苍穹在屏息静听着自由的生命唱出的颂歌,高悬的明月好像仙人们的灵魂之光,也照射着诗人的心灵。李白此时已融进了仙人世界。“恍惚不忆归”,他忘记了自己来自何处,他也不愿意归去。他望见匏瓜星在闪烁,银河就在头上,几可摸到织女的织布机。诗人盼望天不要再亮,仙境不要再消失。“扪天摘匏瓜”,诗人举手向河畔,干脆要把匏瓜星摘下,急切之中却误摘了织女星,天还是亮了。仙境消失了,泰山秀姿依然,五彩祥云飘荡在晨曦之中。“明晨坐相失,但见五云飞。”诗人的仙境之旅戛然而止,仙引、问仙、学仙、慕仙的思绪统统被晴明消蚀了,只留给诗人些许失意甚或现实的思考:通过求仕实现自己的远大志向是艰难的,没有权势者举荐,只靠自己的努力无法实现;求仙也是艰难的,因为仙人并不真的存在;可是泰山这样的人间“仙境”却常有,在这样的仙境中大可让自己的情感自由驰骋,无拘无束,尽情享受精神的愉悦。
《游泰山六首》在李白全部诗作中占有重要位置,当可与《蜀道难》《将进酒》等名篇相媲美。其突出的艺术特色是以游仙体来写山水诗,形成了完美的独特的诗歌创作范式。自《诗经》以后的中国诗歌创作逐渐形成两脉各显神彩的文学传统,一是自楚辞演进而来的表现游仙内容的诗歌,一是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山水诗歌。前者描绘出仙人和仙境的美好的艺术境界,多以寄托作者或政治理想难酬或愤世嫉俗的隐逸情怀;后者则以自然山水以及附丽平山水的自然现象和人文景观作为描写对象,抒发诗人的喜怒哀乐、愁闷悲慨等各种情怀。自刘宋谢灵运山水诗起,将游仙内容与山水诗相结合,偶有所见,但未为大观。谢灵运的《登江中孤屿》似乎曾有这样的尝试:“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想象昆山娄,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尽得养生年。”虽不乏情致,但诗中的“昆山姿”“区中缘”“安期术”等仙人仙境的化用,不过是为诗用典增致,尚不能称为—种独特风格。而李白则集游仙与山水二体之长为一体,在《游泰山六首》中形成一种新的构思风格。诗中既用雄健粗放的线条和鲜明的色彩勾勒了泰山壮丽开阔的艺术画面,又将游仙诗中常用的人物(玉女、绿发青童、安期生等),事典(巨鳌负仙山、仙人居住金银台、仙人饮流霞等),语汇(九垓、清斋、裂素、玉液、瓠瓜等),结合泰山神话传说,重新演绎描绘出仙人与仙境的新鲜的艺术形象,构思出诗人与仙人交往的生动故事情节。诗中既有仙境不同时空的具体情景描写,又有情节发展的连贯性,从而造成了强烈的美感和生动的形象。而这种美感和生动形象又是叠印在泰山神妙山水的真实背景上的,这不仅增强了诗歌飘渺奇逸的意境之美,而且使人有一种如临其境、如见其人的艺术感受,其艺术效果就大大超过了其他以泰山为题材的山水诗作。
与以游仙写山水的构思风格相匹配,在《游泰山六首》中,诗人采用了山水实景与仙人仙境两条发展线脉绞结起伏,交相显隐的结构形式,展现了作者进行艺术构思的别具的时空意识。中国传统的诗歌抒情表意方式是在外象之中寻求心灵的对应物,借以实现感情的外化,使情意与物象构成默契。李白在这里的感情外化的对应物,不仅是实际的泰山山水景物,又是虚构出的仙境景物,二者组合在一个艺术整体中,共同完成一个艺术使命:传达出诗人游泰山的深层情怀。诗人笔下的实景以“四月上泰山”的登程总领引起,一线贯穿全诗六首。或写全景,或写局部,或用特写,笔势纵横,重染淡抹,舒缓有致,气象阔大神奇而又气韵贯通。但通读全诗六首,读者又感觉到诗中的山水描绘分明是在构建出一种大的环境氛围和场景转换,成为仙境赖以产生和情节发展的底素、背景和烘托。诗人笔下幻化出的仙境和仙人的活动景况,则以遇仙、仙引、思仙、学仙、慕仙的一条情节线索曲曲折折穿行在诗人描绘的泰山实景之中。作者在诗中表现出的或自由舒放、或惊异迷惘、或无奈失望等复杂的情愫则融化进实景幻景线脉的绞结之中,起起伏伏释放平虚实真幻之间,不仅多层面地展示了诗人的内心世界,而且使读者不由自主地谐振着诗人情感的律动,唤起山水境界中类似的审美心理,并引发对世事人生的无穷品味。
《游泰山六首》独特的艺术构思和结构不但是连章古诗的精巧写法,又是李白写作此诗时特殊的情怀背景所致。李白是一个怀有“鸿鹄”之志者,他的抱负是很大的。他希望做帝王的辅弼大臣,在政治上有赫赫的建树。但由平他不肯向权贵“摧眉折腰”,只能是封建制度下的牺牲品。李白《游泰山六首》,既从表层诗境上展示了泰山山水和神仙仙境之美,又蕴含着萦平李白心底的矛盾彷徨情绪。泰山雄刺云天,登山目尽长空,凭览八极,或“举手开云关”,或“天门一长啸”,既是诗人傲岸、狂放性格的自然表露,也是诗人长期压抑下的慨愤不平在寥廓宇宙中的暂时放解。但这种性格表露和情绪放解与潜存心底的壮志难酬的情结又不时产生反差和碰撞。因而诗人运用或夸张、或险奇、或清丽的语言幻造出的仙境仙人虽然极具魅力,但并没有表现出诗人追求仙道的挚诚和狂热倾向。相反,诗中时隐时现的却是那种追求自由人格、追求宏大理想而不得实现的心境,有一种“言在此而意在彼”(叶燮《原诗》)的味道。全诗每一首大抵都是由实景入幻境,又由幻境结尾,若连缀起来,就可以品味出诗人是以奇思妙想遣怀去闷,在恍惚迷离的幻境中寄托自己的情思。从诗中可见,诗人对玉女“仙引”的回答是“自愧非仙才”,仙人指点门径的仙书是“读之了不闲”,“感此三叹息”,诗人欲与仙人攀谈,却“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即使想跟仙人“练玉液”,得到“不死药’,与仙人同娱同乐,但最终结果却是“明晨坐相失,但见五云飞。”诗人憧憬的自由驰骋的美好仙境,在全诗的结尾却是以“坐相失”的遗憾现实而结束。诗中所要表达的意旨不正是诗人彷徨无奈的惆怅情绪吗?如果联想李白在四月登泰山后的秋天突然奉诏入京,竟然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就更会体会到本诗这一意旨了,《唐宋诗醇》曾评李白此诗“若其体近游仙,则其寄兴尔”应是很有见地的。只不过由平李白生性狂傲,胸怀旷达,遇事愤而不怒、愁而不苦,加之诗风飘逸豪放,诗中的意旨不像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那样直白,“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叶燮《原诗》)罢了。
该诗前四句侧重写“宿桐庐江”之景色。日暮、山深,猿啼、江水、秋风、孤舟等凄迷孤寂的景物,构成清峭孤冷的意境,衬托出诗人的绵绵愁思;后四句侧重写“寄广陵旧游”,诗人向朋友倾述独客异乡的惆怅和孤独之感,又抒发怀念友人的拳拳之心。全诗前半写景,后半写情,景与情完美融合,写景愈真切,其情愈深,显得浑成自然,韵味悠长。
诗题点明是乘舟停宿桐庐江的时候,怀念广陵友人之作。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首句写日暮、山深、猿啼。诗人伫立而听,感觉猿啼似乎声声都带着愁情。环境的清寥,情绪的黯淡,于一开始就显露了出来。次句沧江夜流,本来已给舟宿之人一种不平静的感受,再加上一个“急”字,这种不平静的感情,便简直要激荡起来了,它似乎无法控制,而像江水一样急于寻找它的归宿。
接下去“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语势趋向自然平缓了。但风不是徐吹轻拂,而是吹得木叶发出鸣声,其急也应该是如同江水的。有月,照说也还是一种慰藉,但月光所照,惟沧江中之一叶孤舟,诗人的孤寂感,就更加要被触动得厉害了。如果将后两句和前两句联系起来,则可以进一步想象风声伴着猿声是作用于听觉的,月涌江流不仅作用于视觉,同时还有置身于舟上的动荡不定之感。这就构成了一个深远清峭的意境,而一种孤独感和情绪的动荡不宁,都蕴含其中了。
诗人之所以在宿桐庐江时会有这样的感受,是因为“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按照诗人的诉说,一方面是因为此地不是他自己的故乡,“虽信美而非吾士”,有独客异乡的惆怅;另一方面,是怀念扬州的老朋友。这种思乡怀友的情绪,在眼前这特定的环境下,相当强烈,不由得潸然泪下。他幻想凭着沧江夜流,把他的两行热泪带向大海,带给在大海西头的扬州旧友。
这种凄恻的感情,如果只是为了思乡和怀友,那是不够的。诗人出游吴越,是他四十岁去长安应试失败后,为了排遣苦闷而作长途跋涉的。这种漫游,就被罩上一种悒悒不欢的情绪。然而在诗中,诗人只淡淡地把“愁”说成是怀友之愁,而没有往更深处去揭示。这可以看作诗人写诗“淡”的地方。孟浩然作诗,原是“遇思入咏”,不习惯于攻苦着力的。然而,这样淡一点着笔,对于这首诗却是有好处的。一方面,对于他的老朋友,只要点到这个地步,朋友自会了解。另一方面,如果把那种求仕失败的心情,说得过于刻露,反而会带来尘俗乃至寒伧的气息,破坏诗所给人的清远的印象。
除了感情的表达值得读者注意以外,诗人在用笔上也有轻而淡的一面。全诗读起来只有开头两句“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中的“愁”、“急”二字给读者以经营锤炼的感觉,其余即不见有这样的痕迹。特别是后半抒情,更像是脱口而出,跟朋友谈心。但即使是开头的经营,也不是追求强刺激,而是为了让后面发展得更自然一些,减少文字上的用力。因为这首诗,根据诗题“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写不好可能使上下分离,前面是“宿”,下面是“寄”,前后容易失去自然的过渡和联系。而如果在开头不顾及后面,单靠后面来弥补这种联系,会分外显得吃力。头一句着一个“愁”字,便为下面作了张本。第二句写沧江夜流,着一“急”字,就暗含“客心悲未央”的感情,并给传泪到扬州的想法提供了根据。同时,从环境写起,写到第四句,出现了“月照一孤舟”,这舟上作客的诗人所面临的环境既然是那样孤寂和清峭,从而生出“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的想法便非常自然了。因此,可以说这首诗后面用笔的轻和淡,跟开头稍稍用了一点力气,是有关系的。没有开头这点代价,后面说不定就要失去浑成和自然。
全诗前四句描绘了一幅月夜行舟图:猿声在夜中传来江流滔滔不断,树叶萧萧而下,极写景色的寥落凄寂,同作者凄凄惶惶的心情互为衬映。后四句借景生情,怀念友人,情景融合得很自然。月夜宿孤舟,心中愁闷,自然而生怀友之情,因而热泪横流。该诗写宿桐庐江的夜间景色的旅途的孤寂情怀,将忆旧与乡思寄给朋友,运用情景交融的手法,更加突出作者对旧友的思念和失意后的愤激孤苦。
本文是一篇跋文,是苏轼读完黄子思诗集后写下的。文章用书法来比喻和评论诗歌,指出那些疏淡朴雅之中寓意深远的诗才是好诗。作者对苏武、李陵的“天成”、曹刘的“自得”、陶谢的“超然”、李杜的才气,以及柳宗元、韦应物“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都做出了高度评价。尤其对自然天成、“美在咸酸之外”的诗,苏轼似乎更加推崇。他认为艺术的法度应符合自然原则,文理自然,这样才会姿态横生,而艺术的最高境界是韵外之致。全文言简意丰,洗练明畅。
首先,苏轼认为:书法艺术以“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为在最高境界。尽管唐代的颜真卿、柳公权能够集古今笔法的大成,成为天下人师法的宗师,但还是未能恢复钟繇、王羲之书法的艺术神韵。接着,苏轼运用类比推理,认为诗歌艺术与书法相通。诗歌最高的艺术境界也是自然天成,富于神韵,像苏武、李陵、曹植、刘祯、陶渊明、谢灵运等人的诗歌那样,出于性情的真切流露,超然物外,淡泊远神,富有韵味。
尽管李白、杜甫取得了“凌跨百代”的集大成成就,但是,李杜诗歌还是缺少魏晋以来“高风绝尘”的韵味。此后的诗人尽管追求远韵,但是才不逮意。这就自然过渡到对韦应物、柳宗元山水诗的经典评价。苏轼认为他们的诗歌“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于此相应,晚唐司空图又提出了妙在咸酸之外的“神韵”说。最后,苏轼将黄子思的诗歌接在追求远韵神味的诗歌艺术传统上,发现并赞扬了黄子思诗歌艺术成就。
这篇短跋的价值,并不在于评价了黄子思诗歌,而在于苏轼提出的新的诗歌理想。与当时复古思潮不同的是苏轼要求诗歌恢复汉魏古诗的萧散简远境界,并不是欧阳修等人追求的古朴苍劲的格调。值得指出的是,苏轼自己的诗歌创作并没有实践这一艺术理想,即使那些刻意模仿陶渊明的和陶诗,也没有陶渊明诗歌那种冲淡闲适的风格,而是“天马脱羁,飞仙游戏,穷极变化如适如其意中所欲岀”(沈德潜《说诗晬语》),显露的仍然是他豪迈洒脱的个性本色。
这首词咏踏青,以工丽、尖新的笔触,从春日里天气的变化和姑娘们的踏青活动两方面入手来描绘春景,将两者和谐地组合成一幅风流楚楚、生意盎然的春景图。王观词内容单薄,境界狭小,不出传统格调,但构思新颖,造语佻丽,艺术上有他的特色。
起首两句打破了一般词中写春景的套路,另辟蹊径,写出了初春时节人们不大注意的自然景物的变化:雨变成酥,冰化为水。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有“天街小雨润如酥”之句,“如酥”正是早春之雨的特色,这里深入一步说“调雨为酥”,与“催冰做水”一起,突出春神主持造化的本领,把大自然的运行,用“东君分付”四字加以形象化。有了春水的滋润,大地将勃发出无限生机,百花争妍的日子定会来到。浓郁的春意,尽括在这三句之中,可以说是对“东君”的赞歌。这三句实际上是一个整体,前两句乃由后一句生发而出,在意思的顺序上,当是第三句在前,前两句在后,词人把它们倒置过来,先画龙而后点睛,更有摇曳生姿之妙。三句之后,接下去是“何人便将轻暖,点破付寒?”这个疑问句式表明已到付寒尽退、到轻暖的时候。这是何人主使的呢?当然仍是“东君”。这个疑问句式,既是为了铺叙的跌宕生姿,也是为了使人们对春天的到来,应向造福于人的“东君”表示深深的敬意。“结伴踏青去好,平头鞋子小双鸾。”写趁着轻暖的天气,姑娘们结伴而行,野外踏青。“平头鞋子小双鸾”正是词人别具匠心的地方,此处先把它提出来作为下文的伏笔。“烟郊外,望中秀色,如有无间。”化用王维《汉江临眺》诗中的名句,用来写踏青的姑娘们在野外所看到的迷迷蒙蒙的秀色。这样,不仅写出了阳春烟景,且可从“望中”二字体会到姑娘们愉悦的心情。
过片三句运用口语,生动地描绘出天气的变化,活泼而有意趣。贺裳在他所作的《皱水轩词筌》里提出了两个“个”字用得妙,颇有见地。而“饾饤”一词则用得更具神采,有了这个词,前两个“个”字的“弄姿”才显示出来。天气的阴晴无常,使得踏青的姑娘们的情绪起了变化,她们要赶快一揽春景之胜:“须教镂花拨柳,争要先看。”写出了她们看花觅柳的急切心情与行动,“镂”、“拨”两字用得很巧,仿佛可以听到她们清脆的笑声,看到她们轻盈的体态。她们只顾忘情地欢笑,“不道吴绫绣袜,香泥斜沁几行斑。”一不小心脚踏进泥淖里,浊浆溅涴了她们的罗袜,而前面写的“小双鸾”更是沾满污泥。无限珍惜的心情使她们笑容顿敛,双眉紧锁,“东风巧,尽收翠绿,吹在眉山。”“眉山”典出《西京杂记》谓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踏青姑娘们的蛾眉,本来是淡淡的,但眉头一皱,黛色集聚,好像大地上所有的翠绿全被灵巧的东风吹在上边。词人捕捉住踏青的姑娘们一瞬间的感情变化,用幽默、风趣的夸张手法,写出了她们有点尴尬的神情。
此词一反寻常春景词的套路,绕开和风煦日、庞柳娇花之类的意象,另辟蹊径,巧丽造境,在同类作品中别开生面,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此诗是《大雅·生民之什》的第四篇。关于此诗的主旨,《毛诗序》在解《生民之什》的第一篇《大雅·生民》为“尊祖也”,解第二篇《大雅·行苇》为“忠厚也”,解第三篇《大雅·既醉》为“大平也”之后,解此篇为“守成也”,云:“大平之君子能持盈守成,神祇祖考安乐之也。”
此诗分五章,,每章四句,除每章的第二句为六言外,其余均为四言句。其结构有如音乐中的装饰变奏曲:将一个结构完整的主题进行一系列的变奏,而保持主题的旋律。就诗而言,此歌主题旋律便是:野鸭沙鸥在水泽畔欢快地嬉戏觅食,公尸来到宗庙接受宾尸之礼就像野鸭沙鸥自得其所那样恬适愉悦,人们答谢公尸,献给公尸的酒清醇甘甜,献给公尸的食香酥鲜美,希望公尸沟通献祭的人们与受祭的神灵,并祈求神灵赐福。
此诗首句的“在泾”“在沙”“在渚”“在潨”“在亹”,其实都是在水边。《郑笺》分别解释为“水鸟而居水中,犹人为公尸之在宗庙也,故以喻焉”,“水鸟以居水中为常,今出在水旁,喻祭四方百物之尸也”,“水中之有渚,犹平地之有丘也,喻祭地之尸也”,“潨,水外之高者也,有瘗埋之象,喻祭社稷山川之尸”,“亹之言门也,燕七祀之尸于门户之外,故以喻焉”,虽对每章以“凫鹥”起兴而带有比意看得很透,但却误将装饰变奏看作主题变奏,其说不免穿凿附会。每章的章首比兴,只是喻公尸在适合他所呆的地方接受宾尸之礼而已,用词的变换,只是音节上的修饰,别无深意。以下写酒之美,用了“清”“多”“湑”“欣欣”等词,写肴之美,用了“馨”“嘉”“芬芬”等词,从不同角度强化祭品的品质优良,借物寄意,由物见人,充分显示出主人宴请的虔诚。正因为主人虔诚,所以公尸也显得特别高兴,诗中反覆渲染公尸“来燕来宁”“来燕来宜”“来燕来处”“来燕来宗”“来止熏熏”,正说明了这一点,语异而义同,多次装饰变奏更突出了主旋律。因为公尸高兴,神灵也会不断降福给主人,这就是诗中反覆强调的“福禄来成”“福禄来为”“福禄来下”“福禄攸降”“福禄来崇”。只有诗的末句“无有后艰”,虽是祝词,却提出了预防灾害祸殃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前引《毛诗序》“大平之君子能持盈守成,神祇祖考安乐之也”的发挥倒是值得注意的。居安必须思危,这一点至今能给人以很大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