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写登山临江所见到的春晚之景以及遥望京师而引起的故乡之思。全诗十四句,前两句交代离京的原因和路程,领起望乡之意;中六句写景,描绘登山所望见的景色;后六句写情,抒发人生感慨。其中“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是千古传诵的名句。
首二句领起望乡之意,以下六句写景,六句写情。诗人扣住题意,选取富有特征性的景物,将登临所见层次清楚地概括在六句诗里。远远望去,皇宫和贵族第宅飞耸的屋檐高低不齐,在日光照射下清晰可见。只“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两句,便写尽满城的繁华景象和京都的壮丽气派。此处“白日”指傍晚的日光。“丽”字本有“附著”、“明丽”两个意思,这里兼取二义,描绘出飞甍在落日中愈加显得明丽辉煌的情景,可以见出谢朓炼字的功夫。“参差”二字既写京城宫殿楼阙的密集,又使整个画面显得错落有致。“皆可见”三字则暗中传达出诗人神情的专注:既然全城飞甍都历历可见,那么从中辨认自己的旧居当也是一般登高望乡之人的常情。所以这两句虽是写景,却隐含着一个凝目远眺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诗人没有点明在山上流连凝望的时间有多久,但从“白日”变为“余霞”的景色转换中自然就显示出时辰的推移过程。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二句,描写白日西沉,灿烂的余霞铺满天空,犹如一匹散开的锦缎,清澄的大江伸向远方,仿佛一条明净的白绸。这一对比喻不仅色彩对比绚丽悦目,而且“绮”、“练”这两个喻象给人以静止柔软的直觉感受,也与黄昏时平静柔和的情调十分和谐。“静”字一作“净”,亦佳。明人谢榛曾批评“澄”、“净”二字意思重复,想改成“秋江净如练”。另一位诗论家王世贞不以为然,认为江澄之后才谈得上净。清代诗人王士祯也讥讽谢榛说:“何因点窜‘澄江练’?笑杀谈诗谢茂秦!”(《论诗绝句》)其实,如果没有谢榛窜改,这“澄”字的好处还真容易被人忽视。唯其江水澄清,“净”(或“静”)字才有着落,才能与白练的比喻相得益彰。同时,“澄”净的江水还能唤起天上云霞与水中倒影相互辉映的联想。李白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中引用“澄江静如练”以形容大江沉浸在月光之中的清空透明之感,“澄”字就更有点晴意义。可见“静如练”这一比喻是因为有了“澄”字的衬托,才成功地表现出大江宁静澄澈的境界。“静”与“净”相比,“静”字写境更为传神。唐代徐凝曾用白练来比喻瀑布:“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被王世贞讥为“恶境界”,原因就在用静态的白练来形容飞泻的水瀑,反将活景写呆了。这个例子可以帮助读者从反面体味“静如练”的好处。如果将谢朓这两句诗与谢灵运的“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相比较,可以看出谢朓在景物描写上的飞跃。谢灵运以直叙的手法来说明水天辉映、空明澄澈的景象,意思较实。而谢朓则能够利用恰当的比喻进行形容,使水天相映的景象不但有鲜明悦目的色彩,并能融进主人公对景物情调的感受,表达更为空灵。
如果说“余霞”两句是用大笔晕染江天的景色,那么“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两句则是以细笔点染江洲的佳趣。喧闹的归鸟盖满了江中的小岛,各色野花开遍了芬芳的郊野。群鸟的喧嚷越发衬出傍晚江面的宁静,遍地繁花恰似与满天落霞争美斗艳。鸟儿尚知归来,而人却离乡远去,何况故乡正满目春色如画,直教人流连难舍。
无怪诗人叹息:“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这两句巧用此处字义可作两解的特点,既抒发了将要久客在外的离愁和对旧日欢宴生活的怀念,又写出了诗人已去而复又半途迟留、因怀乡而罢却欢宴的情态。“去矣”、“怀哉”用虚词对仗,造成散文式的感叹语气,增强了声情摇曳的节奏感。
至此登临之意已经写尽,往下似乎无可再写。但诗人却巧妙地跳过一步,由眼前对京城的依恋之情,想到此去之后还乡遥遥无期,泪珠像雪糁般散落在胸前,感情便再起一层波澜。“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则又由自己的离乡之苦,推及一般人的思乡之情:人生有情,终知望乡。长此以往,谁也不能担保黑发不会变白。结尾虽写远忧,而实与开头呼应,仍然归到还望的本意,而诗人的情绪也在抒发人生感慨之时跌落到最低点。
诗人将京邑的黄昏写得如此明丽美好,毫无苍凉暗淡之感,固然是为了渲染他对故乡的热爱,但也与诗中所表现的游宦怀乡之情并无深永的感伤意味有关。全诗结构完整对称,而给人印象最深的则是“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两句。这种情景分咏、名句往往突出于一篇之中的现象是宋齐山水诗还处于早期阶段的共同特点,也与谢朓诗存在着钟嵘所说“篇末多踬”的毛病有关。
谢朓山水诗仍然沿袭谢灵运前半篇写景、后半篇抒情的程式。由于思想感情贫乏,没有远大的理想和志趣,后半篇的抒情大多缺乏健举的风力,加之又“专用赋体”,直陈其意,不像写景那样凝炼形象,更觉意弱而文散。此篇结尾情绪柔弱消沉,便与前面所写的壮丽开阔的景色稍觉不称。但尽管如此,他在景物剪裁方面的功力,以及诗风的清丽和情韵的自然,却标志着山水诗在艺术上的成熟,对唐人有很大的影响。所以李白每逢胜景,常“恨不能携谢朓惊人诗句来”(《云仙杂记》),“解道澄江静如练”只是这类佳话中的一例而已。
黄庭坚七古,起首一般采取两种手法,一是突兀而起,高屋建瓴,倾泻而下;一是平平而起,语迟意缓,遒劲老苍。这首诗的起首,用的是后一种手法。诗用叙事语气展开,很自然地入题,说自己来到了浯溪,拄着拐杖上山,细读《中兴碑》,想到生平见过许多此碑的拓《,今天真正见到原碑,却已年龄老了。这四句是开端,也是第一段,看上去很平淡,细细琢磨,却有很深的意味。前两句写见碑,是直写;后两句写见碑的感慨,用旁衬。因了平生看见碑的许多墨《,对碑的内容必然很熟悉,对原碑定然很向往,极欲一见;今天见到了,一定很高兴;然而诗说自己已经苍老,到现在才见到原碑,流露出恨见太晚的感慨。
黄庭坚是著名的书法家,对《中兴颂》素有研究,且上文已明陈“半世看墨《”,于是下文不再具体写碑,不说碑文经风沥雨所留下的沧桑痕迹,也不评颜真卿字体如何苍劲有力,却一连用十六句,倾吐由碑文内容而引起的怀古之思与感慨。《中兴碑》是记平定安史之乱,唐肃宗收拾残局,使唐中兴事,所以诗以唐明皇为中心。前四句写安史之乱的缘起是由于明皇失政,宠用安禄山,终于酿成国变,自己逃入西蜀,大臣们纷纷投靠新主。次四句写唐肃宗恢复事,说他匆忙即位,徼天之幸,得以战胜,明皇成了太上皇,局促不安地回到京城。又次四句,写唐明皇在南内苟活,内被张后欺负,外受李辅国颐指,日子十分难过,自高力士被赶走后,处境更加困难。末四句,写臣子元结、杜甫等忠君报国,但世人都不理解,只欣赏他们优美的文辞。这十六句,是《诗的主体,写尽了玄宗、肃宗二朝的史事。从所举史实及所作评论来看,黄庭坚既对唐明皇荒淫失国表示批判,又对他晚年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对唐肃宗,黄庭坚以“何乃趣取大物为”一句作诛心之论,说他急于登上皇帝的宝座,逾越了《分;又举元结文及杜甫诗来说明当时社会并不安定,人民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肃宗也不是个好皇帝。言下之意,对“中兴”二字持否定态度。黄庭坚对肃宗的看法,在当时及后世都引起过争论,元刘壎《隐居通议》称赞这论点说得好,全诗“精深有议论,严整有格律”。宋范成大《骖鸾录》批评说诗“不复问歌颂中兴,但以诋骂肃宗为谈柄”,使后来不少人跟着他走入歧途。陈衍《宋诗精华录》也认为诗“议论未是”。
“同来野僧六七辈”至末四句是一段,也是诗的煞尾。这段犹如古代游记笔法,在最后交代同游人,在风格上与首段遥相呼应。诗收得很平稳,说自己与同行人一起看碑,在断崖前经受着风雨的袭击,思念着唐朝这一段不堪回首的悲凉故事。“前朝悲”三字,总结了前面一大段怀古的内容。当时,宋徽宗重用蔡京等奸臣,民间怨声载道,国家日益混乱,金人在北方又虎视眈眈。诗人敏锐地感受到,宋徽宗正在步唐明皇的后尘,这前朝悲很可能就会演变成今朝悲。所以诗的末段看似写景叙事,却使人感受到诗中笼罩着一股悲凉之气。
这首诗是黄庭坚晚年的作品,诗人这时驾驭语言的艺术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全诗洗尽铅华,归于自然,结构严谨,章法井然,叙事与议论相结合,概括了安史之乱前后的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