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词通篇写景,极淡远之致,而胸襟之洒落方可概见。上片写景,写燕雁随云,南北无定,实以自况,一种潇洒自在之情,写来飘然若仙;下片因地怀古,使无情物,着有情色,道出了无限沧桑之感。全词虽只数十一字,却深刻地传出了姜夔“过吴松”时“凭栏怀古”的心情,委婉含蓄,引人遐想。
姜夔论诗有数素:气象、体面、血脉、韵度。对数者的要求且是“气象欲其浑厚”、“体面欲其宏大”、“血脉欲其贯通”、“韵度欲其飘逸”。虽是论诗之语,移之于词,也甚贴切。读此词,知其所言非虚。此词之意境,呈为一宇宙。
上片之境,乃词人俯仰天地之境。“燕雁无心”。燕念平声(yān烟),北地也。燕雁即北来之雁。时值冬天,正是燕雁南飞的时节。陆龟蒙咏北雁之诗甚多,如《孤雁》:“我生天地间,独作南宾雁。”《归雁》:“北走南征象我曹,天涯迢递翼应劳。”《京口》:“雁频辞蓟北。”《金陵道》:“北雁行行直。”《雁》:“南北路何长。”白石诗词亦多咏雁,诗如《雁图》、《除夜》,词如《浣溪沙》及此词。可能与他多年居无定所,浪迹江湖的感受及对龟蒙的万分心仪有关。劈头写入空中之燕雁,正是暗喻飘泊之人生。无心即无机心,犹言纯任天然。点出燕雁随季节而飞之无心,则又喻示自己性情之纯任天然。此亦化用龟蒙诗意。陆龟蒙《秋赋有期因寄袭美》:“云似无心水似闲。”《和袭美新秋即事》:“心似孤云任所之,世尘中更有谁知。”下句紧接无心写出:“太湖西畔随云去。”燕雁随着淡淡白云,沿着太湖西畔悠悠飞去。燕雁之远去,暗喻自己飘泊江湖之感。随云而无心,则喻示自己纯任天然之意,宋陈郁《藏一话腴》云:白石“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语到意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范成大称其“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张羽《白石道人传》亦曰其“体貌轻盈,望之若神仙中人。”但白石与晋宋名士实有不同,晋宋所谓名士实为优游卒岁的贵族,而白石一生布衣,又值南宋衰微之际,家国恨、身世愁实非晋宋名士可比。故下文写出忧国伤时之念。太湖西畔一语,意境阔大遥远。太湖包孕吴越,“天水合为一”(陆龟蒙《初入太湖》)。此词意境实与天地同大也。
“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商略一语,本有商量之义,又有酝酿义。湖上数峰清寂愁苦,黄昏时分,正酝酿着一番雨意。此句的数峰之清苦无可奈何反衬人亡万千愁苦。从来拟人写山,鲜此奇绝之笔。比之辛稼轩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虞美人》),又是不同的况味。
下片之境,乃词人俯仰今古之境。
“第数桥边,拟共天随住。”第数桥即“吴江城外之甘泉桥”(郑文焯《绝妙好词校录》),“以泉品居第数”故名(乾隆《苏州府志》)。这是陆龟蒙的故乡。《吴郡图经续志》云:“陆龟蒙宅在松江上甫里。”松江即吴江。天随者,天随子也,龟蒙之自号。天随语出《庄子。在宥》“神动而天随”,意即精神之动静皆随顺天然。龟蒙本有胸怀济世之志,其《村夜二首》云:“岂无致君术,尧舜不上下。岂无活国力,颇牧齐教化。”可是他身处晚唐末世,举进士又不第,只好隐逸江湖。白石平生亦非无壮志,《昔游》诗云:“徘徊望神州,沉叹英雄寡。”《永遇乐》:“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但他亦举进士而不第,飘泊江湖一生。此陆、姜二人相似之一也。龟蒙精于《春秋》,其《甫里先生传》自述:“性野逸无羁检,好读古圣人书,探大籍识大义”,“贞元中,韩晋公尝著《春秋通例》,刻之于石”,“而颠倒漫漶翳塞,无一通者,殆将百年,人不敢指斥疵纇,先生恐疑误后学,乃著书摭而辨之。”白石则精于礼乐,曾于南宋庆元三年“进《大乐议》于朝”,时南渡已六七十载,乐典久已亡灭,白石对当时乐制包括乐器乐曲歌辞,提出全面批评与建树之构想,“书奏,诏付太常。”(《宋史·乐志六》)以布衣而对传统文化负有高度责任感,此二人又一相同也。正是这种精神气质上的认同感,使白石有了“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诗),及“三生定是陆天随”(《除夜》诗)之语。第数桥边,拟共天随住,即是这种认同感的体现。
第数桥边,其地仍在,天随子,其人则往矣。中间下拟共二字,便将仍在之故地与已往之古人与自己连结起来,泯没了古今时间之界限。这是词人为打破古今局限寻求与古人的精神句诵而采取的特殊笔法。再如刘过《沁园春》之与东坡、乐天、林和靖交游,亦是此一笔法。以上写了自然、人生、历史,笔笔翻出新意结笔更写出现时代,笔力无限。“今何许”三字,语意丰富,涵盖深广。何许有何时、何处、为何、如何等多重含义。故“今何许”包含今是何世、世运至于何处、为何至此、如何面对等意。此是囊括宇宙、人生、历史、时代之一大反诘,是充满哲学反思意味一大反诘。而其中重点,主要在“今”之一字。凭栏怀古,笔力雄劲,气象阔大。古与今上下映照成文,补足“今何许”一大反诘之历史意蕴。应知此地古属吴越,吴越兴亡之殷鉴,曾引起晚唐龟蒙之无限感慨:“香径长洲尽棘丛,奢云艳雨只悲风。吴王事事须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吴宫怀古》)亦不能不引起南宋白石之无限感慨:“美人台上昔欢娱,今日空台望五湖。残雪未融青草死,苦无麋鹿过姑苏。”(《除夜》)
怀古正是伤今。“残柳参差舞,”柳本纤弱,那堪又残,故其舞也参差不齐,然而仍舞之不已。舞之一字执著有力,苍凉中寓含悲壮,悲壮中透露苍凉。“残柳参差舞”这一自然意象,实际上是南宋衰世的象征,隐然包含着虽已残破仍不甘灭亡的意味。这与李商隐《登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象征唐朝国运的不可挽回有同工之妙。而其作为自然意象之本身,则又补足“今何许”一大反诘之自然意蕴。结笔之意境,实为南宋国运之写照。返观数峰清苦二句,其意蕴正为结尾之伏笔。在此九年之前,辛稼轩作《摸鱼儿》,结云:“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乃是同一意境。白石本词用舞字结穴,蕴含无限苍凉悲壮。
善于提空描写,从虚处着笔,是白石词的一大特点。此词将身世之感、家国之恨融为一片,乃南宋爱国词中无价瑰宝。而身世家国皆以自然意象出之,自然意象在词中占优势,又将自然、人生、历史(尚友天随与怀古)、时代打成一片,融为一体。
尤其“今何许”之一大反诘,其意义虽着重于今,但其意味实远远超越之,乃是词人面对自然、人生、历史、时代所提出之一哲学反思。全词意境遂亦提升至于哲理高度。“今何许”,真可媲美于《桃花源记》“问今是何世”,《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首词无限感慨,全在虚处,正是“意愈切而词愈微”,这种写法,易形成自我抒写之形象与所写之意象间接开距离,造成朦胧之美感。此词声情之配合亦极精妙。上片首句首二字燕雁为叠韵,末句三数字黄昏为双声,下片同位句同位字第数又为叠韵,参差又为双声。分毫不爽,自然天成。双声叠韵之回环,妙用在于为此一尺幅短章增添了声情绵绵无尽之致。
这首诗可分为两部分。前六句写“大风”。一二句借佛图澄事言大风将至。佛图澄借铃语来说吉凶,苏轼借铃语来说风兆。第二句是铃语的内容。颠风即狂风,杜甫有“晓来急雨春风颠”句(《逼侧行赠毕曜》)。三至六句写风势。“朝来”应“明日”,写铃语应验,行文扣得很紧。风无形,故借浪以状风大:白浪打着苍崖,又从苍崖倒射于船上轩窗,像雨点般洒在船上。“打”、“射”、“飞”三字,把无形的风写得有声有形,可触可感。“轩窗”已写到船,五六句通过集中写船进一步写风势。大船不敢过,小船任掀舞,通过一大一小,极写风浪的险恶。
后六句写人,写他们一行因风浪太大被迫“留金山两日”。七八句写他自己的态度:“赶到湖州去也没有什么事,在这里逗留几天也没有什么不好,蛟龙掀起汹涌的怒涛难不倒我。”这是一种随缘自适的态度。九、十句写妻孥童仆的态度。他们想快点到湖州,如果“无事久留”,定会受到责怪,此时是因风而留,他们也就无话可说了。最后两句是写灊山道人的态度。苏轼这次由徐州赴湖州,曾先到南都(商丘)看望弟弟苏辙,然后才南下,“至高邮,见太虚(秦观)、参寥,遂载与俱。”(苏轼《跋秦太虚题名记》)可见这时参寥也在船上。后两句说,尽管风浪正掀打着船舱,参寥却正专心地倾听金山寺的木鱼声。反映了僧人不以风浪为意的镇定态度。
此诗前半写景,有声有色;后半写人,风趣幽默。“得行固愿留不恶”(《泗州僧伽塔》),全诗正表现了苏轼这种随缘自适、不以风浪为怀的神情。
这是《小雅》中篇幅之长仅次于《小雅·正月》和《小雅·楚茨》的一首诗。此诗章法结构非常严谨。这不仅是指它全部五章每章均十四句,且都是标准的四字句;更是指它章节之间内在组织上的精妙。诗内容大致可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两章写合乎礼制的酒宴,第二部分两章写违背礼制的酒宴,两者同以“宾之初筵”一句起头,而所描述的喝酒场面却大相径庭,暴露出理想状态与现实境况的尖锐矛盾。第三部分为末章,是总结性的言辞,连用“不”、“勿”、“无”、“匪”、“矧敢”等表示否定义的词集中凸现否定意蕴。各部分之间起承转合脉络极其分明。第二个印象是诗人的写作技巧非常高明。诗人之意实在“刺”,前两章却用“美”为“刺”作映衬,使丑恶的事物在与美好的事物的对比中更显出其丑恶,欲抑先扬,跌宕有致。而诗人的“刺”即使是在最重要的第三、第四两章中,也并不剑拔弩张,疾言厉色,只是反覆直陈醉酒之态以为警诫,除了烂醉后手舞足蹈的姿势不惜重言之以外,“载号载呶”、“乱我笾豆”、“侧弁之俄”写醉汉吵吵嚷嚷、弄乱东西、衣冠不正,也都抓住了特征。并且,诗人还善于通过“既醉而出,并受其福”之类的委婉语、“由醉之言,俾出童羖”之类的戏谑语,来作“绵里针”式的点染。借形象说话,实招就是高招。当然,并不是说此诗没有正面的说理成分,末章就主要是说理,但毕竟使读者对酗酒的害处深感悚惕的还是那些描写醉态的句子。
诗人技巧上的高明之处,在具体的修辞上,也得到充分的表现,除了消极修辞外,积极修辞更是丰富多彩。“左右秩秩”、“举醻逸逸”、“温温其恭”、“威仪反反”、“威仪幡幡”、“屡舞仙仙”、“威仪抑抑”、“威仪怭怭”、“屡舞僛僛”、“屡舞傞傞”,这是叠字修辞格的运用,频度之高,在整部《诗经》中似乎也不多见,那种奇佳的摹态效果,令人叹服。“笾豆有楚,肴核维旅”、“既立之监,又佐之史”,则是非常标准的对偶修辞格。“宾之初筵”、“其未醉止”、“曰既醉止”、“是曰既醉”等句都同章或隔章、邻章重复一次,是重复修辞格,而由其重复所产生的效应则不同。如上文所说“宾之初筵”的重复意在引出对比。但“其未醉止”、“曰既醉止”的重复,则既与从“威仪反反”、“威仪幡幡”到“威仪抑抑”、“威仪怭怭”的递进紧扣,又有“其未醉止”一组重复与“曰既醉止”一组重复的两层对比,从中更可见出结构的精整。而“是曰既醉”的隔章重复,所起作用是将第三、第四这最重要的两章直接串联起来。还有一种《诗经》中经常出现的修辞格——顶针,此诗也有两例,即“以洽百礼”之后接以“百礼即至”,“子孙其湛”之后接以“其湛曰乐”。这两个顶针修辞在同章中仅隔两句,相距很近,也是诗人为加重语气而作的刻意安排。另外,“钟鼓既设,举醻逸逸;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这一段又是排比句,且两句一换韵,有很强的节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