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中有淮南小山的《招隐士》,《文选》中有左思的《招隐》诗,题目相似,而意趣不同。《招隐士》是召唤隐士离开山林回到人群中来,到宫廷里去;而左思的《招隐》却是去招寻隐士,欲与之同隐。同题两首,这里选取第一首进行赏析。
左思《招隐》中的第一首,招隐,是招还,寻防隐士之意,写入山招还隐士,却被隐士生活环境所吸引,决意同隐以表现社会黑暗,诗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
第一首诗首句“杖策招隐士”,开门见山,点清题目。“策”,据扬雄《方言》,是树木细枝。中国人向来强调“见微知著”:纣设象筯(即箸字),比干以为奢侈之渐;五月披裘,即可知其人之不贪。折树枝为杖,则持杖者旧袍蔽屣的形象及厌弃豪华的性格已可见一斑。“荒涂横古今”和“岩穴无结构”两句写隐士居室及其周围的道路。既是隐士,当然就应当绝交息游,摒弃繁华。室开三径、蛙作鼓吹这些传为佳话的典故,“草堂”、“蓬户”这些常见的作为隐士(或寒士)居室代称的文字,便足以说明这一点。然而,作者笔下的隐士岂只是“草莱不翦”、“茅屋数椽”而已,他根本就没有房屋,而是像巢父一般的岩居穴处;他的住处周围也根本就没有道路,好像从古到今无人从这里走过(横,塞)。然则其人避世之深,可以想见。唯有山丘中传出的隐隐琴声,才能显示出他的存在。这几句写的是眼前近景。其中“荒涂横古今”也隐寓着与紫陌红尘的对比,“岩穴无结构”则隐与高堂华屋作比,这一点读到下文自可领悟。接下来“白云”二句写仰观,“石泉”二句写俯视。白云飘忽,去来无迹,正是隐士们最爱欣赏、最感会心的景物;树木葱茏、丹花掩映,清泉潺潺,游鱼嬉戏,这是十分宁静、自由、充满生机和自然之美的世界。庄子就是非常羡慕濠水中的鯈鱼之乐;曹孟德也是把“枕石漱流饮泉”(《秋胡行·晨上散关山》)看作是神仙生活。这些与喧嚣嘈杂、勾心斗角、扼杀人性的现实社会是非常鲜明的对比。作者对隐士生活环境的描写,处处在在,都流露出他对现实的强烈憎恶。
以上六句多写所见,是隐士的生活环境;“丘中有鸣琴”则是写所闻,写隐士的活动。弹琴在古人诗文中向来是高雅之士、尤其是隐逸之士的爱好,这种例证太多,无烦列举,只须看不会弹琴的陶渊明也要取一张无弦琴在手上摆弄摆弄,就可知它在隐士生活中的地位了。而在这样一个幽静空寂的所在独坐拂弦,更可见其人情逸云上,非寻常隐士可比。
“非必丝与竹”四句续写所闻。这四句的写法与上文相比稍有变化。上面都是直陈所见所闻而暗寓对比之意,这里却是首先提出了用作比较的对象。丝竹犹言管弦,指官僚贵族饮酒作乐时所欣赏的音乐。(需要说明,一般讲“丝竹”时,是指由女伎演奏的音乐,所以高士独自弹弄以遣怀的琴,是不包括在内的。所以刘禹锡的《陋室铭》既说“可以调素琴”,又说“无丝竹之乱耳”,把琴排除在丝竹之外了。)聒耳的笙歌与山水之音相比,前者代表的是富贵和庸俗,后者代表的却是高情雅趣。史载梁昭明太子萧统“(尝)泛舟后池,番禺侯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不答,咏左思《招隐》诗云:‘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轨惭而止”。就很可以说明这一点。啸歌则是魏晋以来名士包括隐士常常喜欢用来抒发感情的一种方式。《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魏略》说诸葛亮“每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西晋的阮籍也是善啸的;《晋书·阮籍传》说他遇到过一个苏门山真人名叫孙登的,啸起来“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如此看来,啸歌和弹琴一样,也是高人雅士的举动。然而作者对此却不以为然。在作者看来,再动听的人为之音也无法与泉水漱石,泠然清越,风吹阳林,呜呜悲吟的“天籁”相比。在这四句中,前两句用的是对比手法,后两句则是衬托,更突出地强调了作者对隐居生活的热爱。
在着力描写了隐士的居处环境之后,作者又将视线投向他的衣着食物。古来写隐士衣食,多以“黄精白术”、“石髓茯苓”以见其食之稀少而精洁;“鹑衣百结”、“短褐不完”以见其衣之破旧单寒。然而作者写食只用了一句“秋菊兼餱粮”,写衣也只用了一句“幽兰间重襟”。秋菊幽兰之为物,具芳香之性,秉贞洁之姿,正是隐士人格与形象的象征。只此一点,足盖其余。纡青拖紫、怀金佩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族与以秋菊为食、以幽兰为佩的隐士比起来,其蠢俗不堪愈见明显了。诗至此,已写足了隐士的居行服食,不着一主观评价,已足以使人悠然神往。于是乎诗人不由得感慨系之:“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他也要抽去帽子上的簪子,意欲挂冠弃仕,追步隐者遗迹去了。这两句是诗中唯一的直抒,但置于对隐士所居的精心描绘之后,写来犹如水到渠成,略无突兀之感。而此二句亦是画龙点睛之笔,以此收势,亦使全诗显得神完气足,发人深思。
此诗写景简淡素朴,语言亦高古峻洁,非有如诗人者之胸襟,不得出此。这就是“诗如其人”。
这诗是陆游晚年后居山阴时所作。八句诗前六写景,后二结情;全诗紧紧围绕“幽居初夏”四字展开,四字中又着重写一个“幽”字。景是幽景,情亦幽情,但幽情中自有暗恨。
首句“湖山”二字总冒全篇,勾勒环境,笔力开张,一起便在山关水色中透着一个“幽”字。次句写到居室周围,笔意微阖。乡间小路横斜,周围绿荫环绕,有屋于此,确不失为幽居;槐树成荫,又确乎是“绕屋树扶疏”的初夏景象。这一句暗笔点题。颔联紧承首联展开铺写。水满、草野、鹭下、蛙鸣,自是典型的初夏景色。然上句“观”字,明写所见;下句却用“蛙鸣”暗写所闻。明、暗、见、闻,参差变化,且上句所、言,湖水初平,入眼一片澄碧,视野开阔,是从横的方面来写。白鹭不时自蓝天缓缓下翔,落到湖边觅食,人的视线随鹭飞儿从上至下,视野野远,是从纵的方面来写。而白鹭悠然,安详不惊,又衬出了环境的清幽,使这幅纵横开阔的画面充满了宁静的气氛,下一“观”字,更显得诗人静观自得,心境闲适。景之清幽,物之安详,人之闲适,三者交融,构成了恬静野远的意境。从下句看,绿草丛中,蛙鸣处处,一片热闹喧腾,表面上似与上句清幽景色相对立,其实是以有声衬无声,还是渲染幽静的侧笔。而且,这蛙鸣声中,透出一派生机,又暗暗过渡到颈联“箨龙”、“木笔”,着意表现,自然界的蓬勃生意,细针密线,又不露痕迹。“箨龙”就是笋,木笔,又名辛夷花,两者都是初夏常见之物。“箨龙”已经过去“头番笋”,则林中定然留有许多还没有完全张开的嫩竹;“木笔”才开放“第一花”,枝上定然留有不少待放的花苞。诗人展示给读者的是静止的竹和花,唤起读者想象的却是时时在生长变化的之中的动态的景物。
从章法看,这前六句纯然写景,而承转开阖,井然有序。颔联“水满”“草野”是水滨景色,承前写“湖”;颈联“头番笋”、“第一花”,则是山地风光,承前写“山”。首句概言“湖山胜处”,两联分承敷衍,章法十分严谨。但颔联写湖,是远处宽处景色;颈联写庭院周围,是近处紧处的风光。刘熙载《艺概·诗概》说:“律诗中二联必分宽紧远近”,这就在严谨中又有变化。
诗的前六句极写幽静的景色之美,显示诗人怡然自得之乐,读诗至此,真令人以为此翁完全寄情物外,安于终老是乡了。但结联陡然一转,长叹声中,大书一个“老”字,顿兴“万物得时,吾生行休”之叹,古井中漾起微澜,结出诗情荡漾。原来,尽管万物欣然,此翁却心情衰减,老而易倦,倦而欲睡,睡醒则思茶。而一杯在手,忽然想到晚日旧交竟零落殆尽,无人共品茗谈心,享湖山之乐,于是,一种寂寞之感,袭上心头。四顾惘然,无人可诉说。志士空老,报国无成,言念至此,只能怅怅。所以说这首诗在幽情中自有暗恨。
陆游这组诗一共四首七律,这里选的是第一首。四首诗都着意写幽居初夏景色,充满了恬静的气氛,但心情都显得不平静。第二首有句云“闲思旧事惟求醉,老感流年只自悲”,可见旧事不堪回首,只求于一醉暂时忘却。第三首颈联说:“只言末俗人情恶,未废先生日晏眠”,说明先生之所以“日晏眠”,乃由于“末俗人情”之险恶不堪回。第四首结联说:“移得太行终亦死,平生常笑北山愚”,则是嗟叹自己空有移山之志,而乏回天之力;笑愚公,其实是自慨平生。陆游晚年村居诗作,周必大评为“疏淡”,刘熙载称为“浅中有野,平中有奇”。这类诗的渊源所自,历来论者无不指为“学陶”、“学白”。从他大量的写农村风光的诗来看,特别是从这首《幽居初夏》看,固然有陶渊明的恬静,白居易的明浅,但此外另有陶、白所不曾有的一境;他的心总是热的,诗情总是不平静的。即使所写景物十分幽静,总不免一语当起微澜,在“一路坦易中,忽然触着”。梁清远《雕丘杂录》说:“陆放翁诗,山居景况,一一写尽,可为村史。但时有抑郁不平之气。”这是陆游一生忧国忧民,热爱生活,积极用世,坚韧执着的个性的闪现,也正是这首《幽居初夏》的特色。
湘灵是神话中的湘水之神,屈原曾以《湘夫人》为题写过她们。这时的鲁迅,同当年的屈原有相似的悲愤心情,这时的中国也同当年楚国一样的黑暗和腐败,因此,鲁迅在这一时期写作的诗歌大多跟《离骚》同调。如《送O.E.君携兰归国》中的“椒焚桂折佳人老”,《无题》中的“花树已萧森”,此诗中的“芳荃零落”等,都可看出鲁迅对屈原的学习与借鉴。
这首诗的正面是写“秋象”,全诗都笼罩在一派秋色的肃杀的氛围中,这正是中国那时一片政治氛围的象征。首句:“昔闻湘水碧如染”,暗点一个“秋”字,但“昔”时的秋是美丽的;接着,诗人不避重,用了“今闻湘水”一语,一个“闻”字把今、昔紧紧联系起来,作了鲜明对比:富有诗情画意的“碧如染”,一变而为触目惊心的“胭脂痕”。这一巨变,不仅震惊,连作为神的湘灵也没有想到。她照常梳妆打扮,妆成临水而照,才发现湘水已经变色。“皎如皓月窥彤云”,一个“窥”字写出了湘灵惊骇的神态,她简直不敢正视那惨烈的情景。这句诗意,可能取意于刘安评《离骚》的话:“嚼然泥而不滓”。作者鲁迅在这里除了写湘灵的神貌,还在于说明:阴云不能毁损皓月的皎洁,比喻革命者的精神是摧毁不了的。“芳荃零落无余春”,比喻革命力量被摧残殆尽,社会了无生气。颈联既是湘灵皎瑟歌唱的内容,也是作者鲁迅真情实感的写照。他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写道:“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中,……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这段话可以说是对上述两句诗的最切实的注释。“皎完瑶瑟人不闻”,比喻由于军阀的禁锢和封锁,人们难以知道生活中发生的悲惨事实。“太平成象盈秋门”,末句明写出“秋”字,与首句的暗点遥遥呼应。
全诗爱憎分明,对比强烈。激荡的湘水与寂寞的高丘,鲜艳的红云与漆黑的寒夜,皎美的湘灵与零落的芳荃,互相反衬,层层加深。这首诗的格调,尤其是前四句描绘和歌颂红色革命根据地的那种明快和优美的境界,在鲁迅诗作中是比较特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