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隔榆溪,从军度陇西。”首联破题,交代了时间、地点、事件,为下文营造了特定的氛围。首尾照应,前说下雪隔断了边塞,指隔断了回家的路,后说不要忘了回家的路。陇西一语双关,一指陇西边关要塞,可见戍边之寒远,陇又有坟墓之意,所以又指战争之残酷。(鲍照《芜城赋》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
“绕阵看狐迹,依山见马蹄。”颔联承接首联,进一步写出了边塞的荒凉景象。“狐”字,使人联想到狐死首丘,传说狐之将死,头必朝向出生的山丘,比喻不忘本或对家乡的思念,与荒凉形成对比突出戍卒的思乡之情。
“天寒阵彩坏,地暗鼓声低。”颈联借景抒情,情景交融,把边地的寒冷、阴暗、萧条与士卒压抑、沉闷的心情融合在了一起。
“漫漫愁云起,苍苍别路迷。”尾联总结全诗,点出了戍卒思乡这个主题。正因为有了这个主题,则前几句诗的萧条之景也找到了落足点。“愁云”和“迷”,不只是自然景象的反映,更是戍卒内心情绪的传达。
诗是志的凝结,只有身处无可奈何之境,怀有万不得已之情,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才能写出好诗。徐灿身遭国变,家事复有难言之隐,而己身又在病中,以其善感之心,如何能堪!因而写下这首优秀的《永遇乐》。
清晨,小雨未停,气温变冷,帐中的主人公抱着衰病之身,更加感受到节候的无常。她是一夜未睡,还是临明惊醒,词中并未明说,只用“病怀如许”一句轻轻带过,随即详为叙写其情。主人公整整一天都感觉到愁病之深,直到黄昏,未得纾解,那华美的博山炉,香气袅袅,也只是徒增愁怀而已。恹恹,欧阳修《定风波》有“年年三月病恹恹”语;悄悄,则出自《诗·庸风·柏舟》:“忧心悄悄。”但是,令词人忧心的是什么呢?又打断不说,转为写景。杨花轻浮无根,所以为薄幸;燕子不忘旧巢,所以为多情。二者本非同类,不仅自然属性不同,人类所赋予它们的品质也不同,但现在却一齐来到了词人的窗前,细语低诉。看似矛盾,联系作者的身世,正见出其万感横集,五中无主的状态,确是“剪不断,理还乱”,于是仍集中笔力写伤春。红雨,喻落花。刘禹锡《百舌吟》:“花枝满空迷处所,摇动繁英坠红雨。”李贺《将进酒》:“桃花乱落如红雨。”但“几番”二字,却具见词人观察之细,感怀之深。一夜风雨,摧折花落,原在意想中,不过,词人却在一样狼藉的落花中,发现凋零的时间还有长短的不同,因而更加感到夜间风雨之威,不管枝头花朵多么具有生命力,仍然是不堪摧残。所以有“无端”之感,所以要“怨”.
过片由景到情,抒发主人公心中的感受。起首三句,刻画了深闺中盼归的女子形象。“嫩草”句出自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招隐之说,向有二解。或曰招致山谷潜伏之士,或曰含有离开朝廷,避祸远引之意。今取后者。徐灿的丈夫陈之遴原为明朝显宦,人清再仕,有亏品节。徐灿虽然心中不满,格于身份,无以表之,所以在用典时,赋予微言大义。可是,夜长梦短,连梦中都无法充分表达此中幽情,只有像屈原一样,“制菱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离骚》)这也就是“冷香浸佩”的意思。在这样的感情形态中,自然逗出“别有伤心处”一句。接下来三句,有两层意思。天气阴晴寒暖不定,就病中的主人公来说,当然是难以将息;但反清复明之大业渺茫难知,努力总是伴随着失望,不也使人感到愁之无极吗?于是末三句就专门写愁。渊源所自,见于赵德庄《鹊桥仙》“春愁元自逐春来,却不肯随春归去”以及辛弃疾《祝映台近·晚春》“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但翻进一层,又有发展。赵、辛仅说到春天带来春愁,因而希望春归之时,再把原样的愁带走。徐灿却认为,愁并不是静态的。它随着春天的到来而到来,也随着春天的发展而增长。它增长到这种程度,甚至连春天也不肯放走,意即主人公的心里将永远为春天而感伤,永远有排遣不尽的春愁。这一写法,在前人的基础上,又翻出了新意。
读徐灿此词,难免让我们想起宋代杰出的女词人李清照。的确,徐词化用李词之处甚多。如“怨东风”数句,出自李《如梦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永昼恹恹”数句,出自李《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半暖微寒”数句,出自李《声声慢》:“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词中的叠字,也和李清照的《声声慢》颇有渊源。宋代以后的女词人,在创作时,心目中往往有李清照在,这首词也可以提供一个例证。但徐灿和李清照虽然时代和身世有相同之处,但徐由于丈夫的仕清,显然有更多的难言之隐。像“嫩草王孙归路”这样的感受,李清照的词中就不曾出现过。因此,这两位不同时代的杰出女词人在对各自生活的感情体味上,仍然有不少非常个性化的东西,不独艺术上各出机杼而已。
黄景仁在乾隆中后期,是著名的诗家,也工词,这首《沁园春·生日自寿》,作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壬辰,时年二十四岁。据年谱,作者的生日是正月初四,但在词中,既没有涉及新春的景象,也没有家人团聚的情景,可以断言是客中之作。词的内容,主要是抒吐自己身世的悲辛,以及生计艰难才命相妨的酸楚,基调是非常凄苦的。
作者志大才高,孤寒清苦,何以在生辰之日,有如此悲痛的措词,请先略述他的身世:作者生四岁而孤,家境贫寒,全靠寡母抚养。他天资聪慧,八岁能属文,九岁赋诗即有“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佳句。十六岁时应县试,在应试的三千士子中,一举夺冠,显露出非凡的才华。十七岁补博士弟子员,十九岁应乡试不第。当时常州知府潘恂升任浙江观察使,他被邀至杭州,曾往钱塘观潮,作《后观潮行》,一时传诵。二十一岁,再应乡试,仍未中式,困穷愈甚。二十二岁至二十四岁,与友人洪亮吉同入安徽提学使朱筠幕中,虽然受到礼遇,但仍悒悒不得志,感到长期为贫困、折磨所扰。估计作此词时,他人在安徽。
词的起三句“苍苍者天,生我何为?令人慨慷”,词人以激动的心情,大声呼天:为什么生下我来,使我心情如此愤激?三句笼罩全篇,引出下文的无穷感慨。“叹其年难及”等四句是说:论年龄我已二十四岁,该是奋发有为的时候,然而岁月匆匆,丁年(二十岁成丁)早已超过,而我竟困顿如斯;长期觅食他乡,至今还是一介书生,论功名事业,都无成就,而且是“一寒至此”,幕僚微俸,无以解家人的饥寒,人生艰辛的滋味,算是尝尽了。“一寒至此”,用《史记·范雎传》典故。范雎初事魏中大夫须贾,为贾毁谤,答辱几死。逃至秦国,更名张禄,为秦丞相。后须贾奉使人秦,雎故着敝衣往视,贾怜其寒,曰:“范叔一寒至此乎!”因取一绨袍为赠。旋知雎为秦相,大惊请罪,雎念其尚有眷怜故人之意,故释之。作者用这一典故,表明自己虽年已二十四岁,却已贫寒到如此程度,家徒四壁,四岁丧父、祖父、祖母、长兄相继去世,靠母亲守节抚养成人,尝尽辛酸,怎能不有“生我何为“之痛。下一韵“似水才名,如烟好梦,断尽黄灌苦笋肠”,作者感叹才名和好梦,都靠不住,论才名,则是寄人篱下,乞食他乡,论好梦,则乡试落第,功名之事,渺如云姻。“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占来薄幸名”,作者在十九岁的时候,就曾有此感,现在又过了五年,青衫依旧,白袷自怜,怎不令人伤感。“断尽黄蜜苦笋肠”这一叹,当令天下有才有志的贫寒之士,同声一哭。“黄虀苦笋”,都是味辛味苦的食物,吃黄虀苦笋饱受饥寒的穷孩子,成为一代的大诗人,这是朱门酒肉、脑满肠肥的俗人所不能理解的。记得陈迦陵在《沁园春·赠别芝麓先生》的词中,曾有“酒则数行,食而三叹,断尽西风烈士肠”的酸辛之语,同样使用“断肠”一词,而作者此时处境,比之迦陵,其困苦实远过之,怎能不临风悲叹!而在此时,作者更念及六旬老母,一生苦节,也竟未能在儿子身上,取得菽水承欢的报答,真是苦节难偿,徒增悲感。也就在去年(1771)作者《别老母》诗中云:“搴帷别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作为儿子,不能赡养衰年的慈亲,反而使老母在柴门风雪之夜,增添泪眼欲枯的别离悲痛。这样的儿子,真是不如没有的好。
下片“男儿堕地堪伤,怪二十、何来镜里霜”两句,紧承前文,上句与起笔“苍苍者天,生我何为”相应,下句感叹华年已逝,华发已生,引出古人和自己相比,痛感天之生才,有时未必能尽其用。“况笑人寂寂,邓曾拜衮;所居赫赫,周已称郎”四句,言历史上东汉邓禹二十四岁的时候,已经位列三公(“拜衮”,指古代拜授三公之职),拜官大司徒,掌管朝政;三国吴周瑜,也在二十四岁时,已经掌握兵权,为建威中郎将,吴人称为周郎,声名显赫。再看自己,同样是二十四岁,依然是一衿寒士,同样有才,而时运名位有云泥之别。可见天之生才,有用有不用,有的乘时而起,有的身在草莱,是天公有意对人戏弄,还是才命相妨?又怎能不使人悲慨。思念及此,作者以“寿岂人争,才非尔福,天意兼之忌酒狂”诸语自解:寿命不是人所能争的,而我已达到能展露才华的年龄,有才也不一定有福,而我却是有才无福,而今乃一寒至此,只能借酒消愁,以酒狂自命了。(“酒狂”一词,见《汉书·盖宽饶传》:“无多酌我,我乃酒狂。”意谓纵酒使气)最后,作者以“当杯想,想五湖三亩,是我行藏”三语作结,表明自己并非狂于酒者,在感慨万端的情况下,只能举酒消愁,含辛凝想,看来自己只有在五湖边上,躬耕三亩土地,聊作用舍行藏的归宿了。(“五湖”:指太湖,作者家近太湖。“行藏”一词,出《论语·述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这首词写得非常激楚,而在字里行间,和他的许多诗章一样,不掩其高傲真挚的本色。他所抒发的,乃是内心世界中深藏的激情,他是才华横溢有理想有抱负的诗人,似乎成熟得过早一些,二十四岁的人,在我们现在看起来,是在小青年之列,然而他在诗词创作方面,则是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就其秉赋而言,确有惊人之处。他在生辰之日,虽然触绪自伤,却也并非就此消沉下去。就在这年三月上巳日,朱筠学使曾集安徽文士,会于采石之太白楼,一时授简赋诗者数十人,他年纪最少,乘醉著白袷立日影中,落笔顷刻数百言,一座皆惊。结句云:“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丘。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与会者无不惊为奇才。可惜他在所谓乾隆盛世,竟不能尽其才行其志!读了这首自寿词,不禁为之三叹。